程明熠刚在前厅坐了没一会,就听见了凌乱的脚步声向着这里跑来,他向门口迎去,而听到下人传话后就一路飞奔到这里的唐氏恰好撞进了他的怀中。
唐氏气喘吁吁,妆容不整,双目通红,看着眼前这个有些陌生的人,心酸难忍,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牢牢抓着他的胳膊,眼泪夺眶而出。
程明熠与唐氏是少年夫妻,唐氏的性子和她父亲南平侯如出一辙,都是豁达宽容之人,因此两人成亲后琴瑟和鸣,感情极好。
程明熠拥着唐氏,轻拍着她的后背,心中愧疚和自责不止,身上的肃杀之气也慢慢变得温柔起来,喃喃道:“容容,容容……”
唐氏靠在程明熠肩头缓了好一会,才止住了泪水,哽咽着问道:“你这两年在边关可有受伤?”
程明熠低头看着唐氏如七年前一般清澈的眼神,心中大恸,他逃出去以后,七年未曾有只言片语送回来,如今见面,唐氏没有指责没有不快,只担心自己是否受伤。
程明熠缓了几息,轻轻摇了摇头:“一些轻伤而已,没有大碍,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站在你面前么?”
唐氏上下仔细打量了一番,忽然想到了什么:“你是今日才到的彭城么?这么晚了,肯定没有用晚膳吧?”说着就要出去找侍女。
程明熠赶忙拉住了唐氏的手,将自己身上的披风解下来披在她身上:“我下午就进城了,只是怕引起别人注意,才这个时辰过来的,你不用忙,陪我坐会。倒是你,都已经入秋了,怎么穿这么少就出来了?”
唐氏已经准备就寝了,接到消息后,只匆匆穿了件外衫就跑了出来,如今才想到自己衣冠不整的样子。多年未见,一见面自己这般狼狈,唐氏有些不好意思。
只是唐氏看着程明熠眼中满是温柔宠溺,不由想起了过去,她眼神贪婪地看着眼前有些陌生的丈夫。
程明熠也目不转睛地看着唐氏,良久才低声问道:“容容,这些年你还好么?”
唐氏的眼泪瞬间又落了下来,丈夫“惨死”,家逢巨变,她如何能好?两年前知道丈夫还活着,但为了安全顾虑,她连封信都不敢写,有时候甚至恍惚自己只是做梦,常常要跑去问问明安确认一下,好在明安从来没有嫌弃她的啰嗦。
唐氏擦了擦眼泪,勉强笑道:“能看到你就好了,以后就好了,对吗?”
程明熠替唐氏理了一下凌乱的额发,柔声道:“嗯,以后就好了,再等等我,很快……很快我们就能一家团聚了。”
唐氏心中雀跃不已。
两人说了好一会话,才听见程诺在门口询问道:“三公子,将军和夫人来了。”
程明熠赶忙起身,走到门外,看见程裕、崔氏、明安、还有一男一女两个垂髫小童站在院中。
大家来了有一会了,只是听说唐氏在里头,他们便等了等才让程诺传的话。
程明熠快步上前,跪在程裕和崔氏面前结结实实地磕了三个头:“孩儿不孝,这些年让父亲母亲担忧了。”
程裕将他扶了起来,涩声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崔氏亲眼看到儿子后哭的话都不说出来,明安扶着崔氏轻声道:“三哥。”
程明熠见过韩晏,知道程家出事以后,都是明安在主事,当年还是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却做了他都做不到的事情,他摸了摸明安的头,笑道:“小丫头。”
唐氏看着站在院中不知所措的两个孩子,走到他们跟前,轻声道:“去给爹爹请个安。”
程明熠离开家的时候,两个孩子还在襁褓之中,如今都这么大了,他对两个孩子笑笑:“熹瑜、沐儿到阿爹这里来。”
两个孩子犹疑着上前,乖巧地给程明熠行礼:“给阿爹请安。”
程明熠蹲下身环抱着两个孩子,仔细打量,他们是双生子,眉眼间和自己有八分相似。唐氏将他们教的很好,他摸了摸两个孩子的头发,开心笑道:“乖!”
程明熠说有要事要和程裕单独说,就去了后面书房,其余几人也没有散去,都守在院子里等着。
熹瑜和熹沐记事以来第一次见到爹爹,很是好奇,也不肯回去睡觉,眼睛咕噜噜地转着,陪着唐氏坐在廊下,一起向书房张望。
明安陪着崔氏坐在另一边悄声说话,细细宽慰着。
程明熠和程裕整整说了一个时辰的话才走出来。
熹沐已经靠着唐氏睡着了,熹瑜原本已经如小鸡啄米般开始打盹,听见开门声,迷迷糊糊地循着声音望去。
程明熠给母亲崔氏行了个礼:“阿娘早些回去歇息吧,我明日一早再过去给阿娘请安。”
崔氏点点头,和程裕一起回去了。
明安原本想问一问关于四哥的事情,只是看着三嫂和两个孩子,什么都没有多说,朝三哥点头示意一下,也就离开了。
院子里除了程家主子以外,没有留一个下人。唐氏抱着熹沐站在那里,程明熠走过去,将女儿接过来,低头看见儿子羡慕又克制的眼神,便转身半蹲下去,轻声道:“来,阿爹背你。”
熹瑜看了看唐氏,见唐氏点了头,很是欢快的窜上了程明熠的后背。
程明熠单手将女儿牢牢抱在怀中,伸出另一只手来牵着唐氏,低声道:“我们回去吧。”
路上熹瑜紧紧地圈着程明熠的脖子:“阿爹,你以后还会背我么?”
程明熠心中不忍:“会,只要你想,阿爹会一直背着你,直到你长大。”
熹瑜眼眶发热,他轻轻蹭了蹭程明熠的后背,先生说过,男儿有泪不轻弹,他才不会哭呢。只是阿爹的背真宽,有阿爹真好。
前线战事吃紧,柔然显然不甘心几年的功夫就这样浪费,在燕城集结了大军,准备背水一战。因此程明熠在家中只待了短短三日,就不得不准备离开。
这几日,两个孩子寸步不离地跟着突然现身的父亲,程明熠心中愧疚,也就放任他们的举动。
明安趁着两个孩子午睡,问起三哥当年在父亲被李德抓走之后燕城将军府里发生的事情。
事隔经年,程明熠回忆起当年惨痛的一幕仍然历历在目。
“阿爹出府之前下了军令,要我们三个寻机突围,不可枉送性命。我们计划从西北角突围,但府中众人或多或少中了迷药,战力锐减,而埋伏的人又太多,根本打不出去。
“二哥见状当机立断地带着人引走了大量伏兵,而我和四弟在众人的掩护之下得以脱身。但一路上追兵不断,到越州边境的时候我和四弟身边的侍卫都死了,我也身负重伤,四弟将我藏在枯叶之中,自己去引开追兵。
“我被路过的江州守将沈度所救,等我清醒过来已经是半个月之后,我也知道了皇上那道晓谕四海的诏令,但我不相信他们真的死了,只是当年燕城沦陷的太快,许多线索都断了。
“我去过越州三次,但都没有发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这些年我一直在派人不断寻找他们的下落,可始终没有消息。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否则我永远不会放弃。”
这些年,当初的情景他一刻也没有忘记,闭上眼,一切好像就在眼前。
二哥带着侍卫义无反顾冲出去的样子……
四弟转身决然离去的样子……
还有那许许多多朝夕相伴的同袍被斩杀的样子……
程明熠痛苦地攥紧双拳,他能侥幸活下来是多少条命是换回来的,只要一想到这,他就不敢有一丝懈怠。
明安看着三哥沉痛的眼神,也是心酸异常。
许久之后,明安继续问道:“三哥怎么一直没有送个信回来?”
“我醒来之后就派了人去建康,但是送信的人发现庄子附近到处都是廷尉府的探子,他不敢冒险,只得先行返回。我担心给府中众人带来危险,只能继续留在江州。”程明熠想到这,不禁叹了口气。
他当日是请沈家人帮忙传信,几年之后,才知道没有送信回去的原因不仅于此,只是很多事情木已成舟,他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待来日事成之后,他再向家中众人解释吧。
“此前韩晏来信,说起了刘大勇的事情,可是三哥有什么打算?”
程明熠微微颔首:“他身边有我的人,此事我有安排,这些年你做的已经够多了,以后的事情就交给哥哥来办。”
明安眸色一动:“三哥可是和他有旧?”
程明熠摇摇头:“当日起义的几个人,我都派了人过去,只是其他人都不堪一击,只有刘大勇一人成事。”
明安有些犹疑:“但朝廷似乎对此并不在意?”
程明熠嗤笑一声:“不要紧,民心所向才是最重要的。”
明安有些心惊,她细细思量着三哥的话,总觉得其中意味深长。
自那日程明熠和程裕密谈之后,程裕就仿佛有了心事一般。
直到程明熠离开之前拜别父母时,程裕才长叹一口气,看上去像是做了一个很艰难的决定。
他神情莫测地看着程明熠,最后却什么也没说,只重重地拍了拍程明熠的肩膀。
程明熠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肩膀,感觉有千斤重,他微微闭了闭眼,知道父亲不会反对,那就足够了。
离开那日,天刚蒙蒙亮,要趁着清早人不多的时候离开程家,再寻机混出城去。
程明熠穿的新衣服是唐氏为他亲手做的。
自知道程明熠还活着的消息以后,唐氏无事可做,就开始给他缝制衣服,从里到外,都未曾假手于人。
她几年未曾见过丈夫,瘦了胖了也不好估量,就按照以前的尺寸的做的,现在一见,发现只是面容比当年更加坚毅之外,身形倒是没有多大变化。
除了身上的那一套,剩下几套衣服都被程明熠仔细收进了行礼之中一同带走。
唐氏十分不舍,但也知道如今的程家还是戴罪之身,如今的程明熠也还是个“逝去之人”。
想到程明熠许诺她,快则半载,慢则一年,他肯定能够光明正大地回家,心中不禁暗暗燃起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