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兴十五年,立冬。
边关再次传来捷报,韩晏立下奇功,得到皇上封赏。
当日彭城守将王青一到凉州就接管了兵权,然后整顿三军,调兵谴将,很快就将柔然强势阻拦在了凉州葛城。接下来的一个月时间柔然未曾前进一步,此前猖狂放肆的嚣张气焰终于被遏制住。
而在韩晏带人成功偷袭了驻守在凉州葛城的柔然主将后,王青率领大军很快收复了葛城,之后两军气势彻底逆转。
双方鏖战两个多月,朝廷的军队一鼓作气,将柔然人赶出凉州,逼回青州。
久违的大胜让人酣畅淋漓,捷报传到宁城以后,皇上欣喜万分,朝臣们也一扫过去的颓丧之势。
王青的战报中对韩晏的功劳写的很清楚,皇上对此大加赞赏,直接封了韩晏为六品的抚军将军。
自七月初皇上带着众位朝臣抵达新都宁城后,就一直有些水土不服,常常感觉到头晕目眩,身体不适。吃了许多药也不见好,久病之下脾气越来越差,总是阴恻恻地看着众人。
好在近来边关频有佳音传来,皇上的眉头才皱得没有那么厉害。
但是因着身体虚弱,皇上不得不听从太医的话,开始静养,只是朝政不知道该交托给哪一位皇子。
三皇子多年前因为与藩王私下往来早就被皇上厌弃,四皇子恭顺有余但才智太过平庸,五皇子伶俐聪慧但略显轻浮不够稳重,其余皇子年纪太小,如今事急从权,皇上看来看去,只能钦点了五皇子上朝听政。
五皇子被皇上敲打过几回之后,就听从了母妃的建议,对皇上表现的十分依赖,但凡有政务交到他手中,从不私自决定,所有的事情都请示过皇上之后再行定夺。
虽然皇上总是略带嫌弃的斥责五皇子不堪大用让他劳神费力,但是交到五皇子手中的政务却越来越多,五皇子在皇上身边待的时间也更加长了。
五皇子入朝听政两个月之后,皇上对他愈发信任,就连送到皇上面前的折子都是由五皇子念给皇上听以后,再由五皇子代为批复。
至此,五皇子虽无太子之名,但行监国之权,朝廷上的风向也悄悄跟着变了。
韩晏走了五个月,只送了两封信回来。因为从凉州到彭城路途遥远,而且兵荒马乱,路上匪患严重,送信着实不易。
明安第一次接到信的时候都愣住了,捏在手中的信件厚厚实实的像本书一般,打开一看,足足有十几页。
随意一翻,墨迹深浅不一,明显不是一日所写。仔细一看,韩晏居然将他每日所做的事情都写在了上面。
大概是怕信件落在别人手中,十几张纸,没有提一句想念,但是明安却从字里行间看出了韩晏的眷恋缱绻。
信件不是一天写成的,但是每一张纸都保存的很好,在匆忙的行军途中还能如此精心保管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明安看着韩晏的信,仿佛是和他一同走到了边关。想到韩晏不管走到哪里都时时刻刻地惦念着自己,明安心中不由泛起一缕温热。
她想了许久,才开始提笔回信,学着韩晏的样子洋洋洒洒写了好几页,最后在信的末尾写到:
一切安好,勿念,日日盼君归,千万珍重。
收到第二封信的时候,明安刚刚接到朝廷封赏韩晏的消息。看看信中内容,大概中间还是遗失了一封信。
“八月十三,迎战柔然大将,百招之内将其斩于马下,我毫发无伤,得王将军嘉奖,独自吃了一大碗肉。”
“八月十九,斩杀柔然将领两人,后背受了轻伤,有些疼但不碍事,吴大夫的药很管用,让前来包扎的军医心生觊觎,走的时候偷了好几瓶。”
“八月二十一,我在阵前挑战,柔然竟然无人应战,这群无胆鼠辈。回营的时候不过晌午,西北中午的阳光真足,我好像晒黑了。”
“八月二十四,我们趁胜出击,攻打凉州铭城,我斩杀敌人数百,终于夺回铭城。旧伤已经结痂,未添新伤。”
……
明安看着信里描述的点点滴滴,对韩晏的生活不再一无所知的时候,对他的担心也能稍微减轻一些,慌乱的心也渐渐踏实下来。
出身武将世家的她,对身边之人去到前线本该是习以为常的事情,但经过五年前越州的事情之后,她对战场就有了莫名的惊悸。虽然表现的很平静,但韩晏大概还是察觉到了,所以才用这种方法来抚平她的焦灼。
南平侯无意中看到韩晏送来的信,再想到自家儿子送来的那薄薄一张纸,唉声叹气地走了。
南平侯府的大公子,明安三嫂唐氏的兄长,当日竟然偷偷地跟着彭城军一同出发去了凉州。
他说,原本在建康的时候就想去前线杀敌,但是担心家中没人照料,所以迟迟未曾出发。现在到了彭城,家里有妹妹和程家照应,他可以放心离开了。他的祖父也曾是个声名赫赫的将军,他承蒙祖父教诲多年,此去边关定然不会坠了南平侯府家声。
南平侯看到信后,想到自己文不成武不就,浑浑噩噩的一辈子,虽然父亲在世时没有说过什么,但他知道父亲对他是失望的。儿子是父亲一手栽培出来的,他也希望儿子能够继承父亲衣钵,重振南平侯府声威。
想到此,南平侯长吁一口气,平静地接受了儿子离家出走的事实。
南平侯是个闲不住的人,往日在建康能够呼朋唤友一同吃喝玩乐,但是到了彭城,人生地不熟,也就只能去程家找大将军说说话了。
虽然过去一个是骁勇善战的朝廷栋梁,一个是酣歌醉舞的纨绔勋贵,交集并不是很多,但到底是姻亲,而且程裕的身份也不适合外出,南平侯以己度人,很是贴心地上门探望。
南平侯到程家时,正好碰上程氏夫妻对弈,看见程裕一面倒的颓败之势,不禁心生同情,一个只知道打仗的人如何下的过世家之中名师教养出来的人,只是输给妻子恐怕程裕脸上也不好看,南平侯本着解围的念头,决定陪程裕手谈几局。
他本想着手下留情随便赢几个子就好,但没有想到程裕一改刚才不堪一击的样子,一个晃神的功夫,他竟然就输了。
他一个自诩风雅的人,竟然下不过那个领兵打仗的“大老粗”,而且屡战屡败。
南平侯这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虽然对程裕故意放水讨人欢心的做法不齿,但是也为找到一个强劲对手而激动不已。
于是南平侯越挫越勇,偶然的探望就变成每日按时登门,成日兴致高昂地过来切磋棋艺。程裕深居简出许久,难得有人解闷,心情也是不错。
南平侯来程家的次数多了,看到程家几个孩子英气十足的样子后,再看看自家的那几个顽劣小子,二话不说,再过来的时候也把几个小豆丁带着,将他们丢到程家的孩子中一同读书习武。
唐家和程家虽然相邻,但是南平侯每日从唐家正门走出来再从程家正门走进去,要绕一大圈,征得程家同意后,在两家的相邻的花园处开了一道小门,每日从那里走,省了一大半时间。
程家人慷慨,唐家人豁达,倒是相处得宜。
去年柔然入侵之后,从越州、青州、凉州等地逃出来的难民,大多被四处驱赶没有安身之处,过了一个冬天冻死饿死的不在少数。
一部分人不得已只能落草为寇,沿路抢劫为生。一些穷凶极恶之徒为报复朝廷,烧杀抢掠无恶不作,闹得鸡犬不宁。
更有几个胆大妄为之徒,竟然揭竿而起,直接造反了。
各州府的军队只能派兵镇压,只是已经濒临绝境的难民的殊死一搏,竟然将那些整日养尊处优的兵士打倒在地,一时之间朝廷也难以消除这四处横生的匪乱。
晋州有皇帝坐镇,情况还好,其余州府大都乱做一团了。
彭城的情况稍微好些。因为从一开始,彭城太守对于没有通关文牒的百姓也未曾驱离,就在城门外给他们找了地方,还安排了营帐。只是最近有越来越多的难民闻风而来,彭城地方不大,粮食有限,再多的他们也收容不了。
于是一道篱笆之隔,先来的难民有营帐住,有热粥吃,而后到的只能风餐露宿,眼睁睁地看着,每天能不能喝到粥,全凭运气。
明安看到之后,有些担心,不患寡而患不均,长此下去,定然发生暴动。
彭城太守久居官场,又如何看不出其中的危机。只是看着城外的难民个个瘦骨嶙峋、狼狈不堪,他又实在不忍驱赶。
只能每日多熬些粥,派给众人,但这就是个无底洞,也不知道能坚持多久。
天气已经入冬,眼看着就要冷下来了,难民们流浪的时间太长,这里能有一口热汤喝,他们实在是不想继续走了,跪地恳求彭城太守秦大人发发善心收留他们。
秦太守看着城外的上万难民,愁的整夜都不能安寝。
要置百姓于不顾,他做不到,但是如今营帐都已经用完了,粮食也在逐日锐减。
至于放难民进城,他到从未想过,不说其中是否有柔然奸细,只是如今匪乱横行,他们中是否有奸险之徒都不好说。
他同情那些难民,但是更加重视彭城安危。
秦太守一时之间实在想不到两全之法,白发都多了不少,直到这一日程家的小管家突然前来求见。
彭城守将王青临走之前,特意带着程诺来拜见过秦太守。
秦太守本就是彭城人,十几年前的那场匪乱他曾亲眼所见,当日程大将军率兵进城的时候他还只是个小小的进士,只在一旁远远地看过大将军一眼。
当年彭城官员损失严重,他一个在家的进士因为在平乱中立了小功,竟然破格当了七品的县令,之后一路高升,做到了如今的四品太守。
五年前,他听闻程大将军出事的消息后,惋惜许久,但他人微言轻,也只能对月饮酒,独自凭吊一番。
如今程家众人避难来到彭城,即便没有王青所托,便是为了程大将军十几年前救彭城于水火的恩情,他也定然会善待程家。
秦太守听闻程诺求见,还以为程家有什么事情,赶忙叫人请了进来。
程诺恭恭敬敬地拱手一揖:“给秦大人请安。”
秦太守笑笑,蔼然可亲地问道:“可是程家有什么麻烦?”
程诺垂首道:“多谢大人挂怀,程家一切都好。今日小民来,是家中主人听说了城外难民的事情,有些小小的建议,或许能帮上大人的忙。”
秦太守听到程家无事便放心不少,又听说居然有应对难民的法子,心中不禁大喜,忙道:“请讲。”
“城外的那些难民,青壮年占到六成,他们想要安定下来,必然需要土地房子,但是彭城并没有那么多的地分给他们,还不如将他们训练一番送回故乡。一来补充兵力,二来缓解城外的难民人数,三来他们来自战乱地区,对柔然的仇恨非一般士兵可比,让他们回去,想来大多数都会愿意的。
“剩余的老弱病残可以组织他们做棉服棉被,原材料程家愿意提供,然后付给他们工钱,做好的成品会捐献给前线将士。有事做,有银子拿,想要生事的人就会少许多的。”
秦太守顿时豁然开朗,发愁了几日的事情终于有了着落,心中不禁叹道:程家即便到今天的地步,仍然心系百姓,家风至此,程家也绝不会没落。
秦太守感慨万千:“确实是个好法子,不知是哪位想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