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兴十四年,寒露。
因为边关的战火不休,皇上心烦,便取消了这一年的中秋宫宴,连带着建康城中都没有一点过节的气氛。
朝臣们也终于收敛起了内斗之心,开始正视柔然这个强敌。
去柔然和谈的使臣前日刚刚出发,从建康到越州快马加鞭也需要大半个月时间,大家只能希望在这段时间内,柔然不要继续进攻。
柔然从攻入越州之后就接连屠城,他们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如今的越州十室九空,朝中但凡有点血性的男儿都不能忍受其行径。
听说有不少勋贵世家的子弟,悄悄地留书离家,动身前去青州了。
这让本就忧心不已的众位大人们,更加慌乱。
柔然如今势如破竹,现在去青州跟送死无疑,但是柔然兵临城下,国之危矣,他们又实在无法做出派人把自家孩子追回来的事情,只能默默担忧。
对于流入各地的越州难民,皇上下令要求各州尽量安抚以免引发民乱。
但是各地州府为了防止难民中混入柔然奸细,乱了自己的管辖之地,所以大部分官府都在用各种理由驱赶难民,于是越来越多的难民向建康涌来。
在一群向建康行进的难民中,有五个青壮年略微显眼些,因为他们始终紧紧围着一个右手手臂残缺、无法言语、奄奄一息的老人。
对于身体有残的人,众人见怪不怪,兵荒马乱之时,能够保住一条性命已经是万幸了。
但这一路上多少受伤病弱的人被遗弃在路上,难得这一家的孩子孝顺,逃难之时,还一直带着羸弱的老人。
终于走到离建康还有百里地的时候,却有官兵把守,阻止难民们继续前行。
他们一路奔波,被各地官兵驱赶,好不容易走到建康,心中既抱着能向皇上求得庇护的念头,也希望能向朝廷请命派兵出征,为他们死去的家人报仇。
但是如今别说皇上,竟是连建康都进不去,看着手持武器的官兵,难民中有人哭了出来,然后很快,哭声就连成了一大片。
在越州,敌人的大刀对着他们。
在建康,朝廷的大刀还是对着他们。
如今已是深秋,眼看就要入冬,就让他们在荒郊野外驻扎,这不是要逼死他们么?
但是看着前方那一把把锋利的大刀,一路上已经精疲力尽的众人,虽然心中愤恨,但也没有说不的勇气,只能往其他地方去找出路。
带着老人的那几个青壮年,趁势离开了大部队,向建康城郊走去。
“小姐,程诺有要事回禀。”绿柳走进明安的寝室,低声说道。
明安才刚刚睡下,一听要事,匆忙起身,重新梳洗一番。
刚出院门,就看见韩晏已经在等着了,两人一同到了后院的一处密室。
程诺带着一人在门口候着,看见明安和韩晏过来,悄无声息地请了安,就推开了密室的门。密室正中被人押着跪在地上的是一名衣衫褴褛的老者。
明安仔细分辨一番,不由大惊,居然是李德!
明安带着疑问的眼神看向站在程诺身边的人,此人她在越州的时候见过,是程诺的手下,当初离开越州的时候将他们几人留下监视李德、传递情报。
只是战报中说李德失踪,明安没有想到居然是被程家人给抓了:“怎么回事?”
赵伍拱手禀报道:“当初收到程大哥传信,说怀疑李德可能要跑,我们就一直紧紧盯着武城将军府,果然被我们发现了异常。只是李德狡猾,险些被他逃掉。
“好不容易抓到他,原本是要将他送回武城的,但没想到,武城居然被柔然占领了,皇上下了海捕文书通缉李德,我们怕他被抓到以后,泄露大将军的事情,只好继续扣着他了。
“但是后来发现除了官兵之外,还有不少人在追踪他的下落,为了以防暴露,我们只能给他做了些手脚,然后混在难民队伍中一路走到建康。”
明安一顿:“路上没有人发现什么吗?”
赵伍沉声道:“我们给他易了容,又给他用了点当初李家的那个毒药,吴大夫研究过,说是剂量小一些,那药能让人无法说话,也不能动弹,比迷药还好使。”
明安微微颔首:“那他以后还能说话么?”
赵伍道:“可以,只要停药两天,就能开口说话,其他的损伤还不知道,毕竟吴大夫没有将那种药在活人身上试验过。”
明安看着李德晕乎迷惑的神情,淡淡道:“先将他关在这里,让小吴大夫来看看。”
程诺恶狠狠地瞪了李德一眼,嫌弃道:“稍晚一点,我就去请小吴大夫过来。”
明安看着风尘仆仆的几人道:“众位辛苦了,只是李德非同寻常,此事还需保密,接下来还要劳烦诸位继续看着他。”
几人慌忙道:“小的遵命,但凭四小姐吩咐。”
明安又嘱咐程诺道:“此事事关重大,除了我们,不要再惊动家中其他人了。”
程诺点头:“我明白,四小姐放心,我会亲自安排,绝不会出差错的。”
程诺当然明白这里面的关键,一旦李德在程家的事情暴露,那么当日李德自行弃城逃跑的事情都解释不清了。
若是有人冤枉程家,说是程家提前绑走了李德,那可真是连说理的地方都没有。现在的李德就是个烫手山芋,但他也不能责怪几个属下,毕竟谁也没有料到柔然能够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就攻破武城。
明安眸色微动,又问道:“你们一路走来,越州难民如何?”
赵伍是程家侍卫,也是个硬汉,但这一路上看到的情景,让他口中发涩,有些失神。
“难民们逃命出来,本就家资不多,一路上还被各州府人员驱赶,现在又被拦在建康城外,自然是怨声载道,情况属实不好。”
明安心情沉重但也无能为力,朝廷不作为,受苦的只能是百姓。
果然如赵伍所说一般,两日之后,程诺前来禀告明安,说李德可以开口说话了。
李德停药之后养了两日,比那晚初见他时精神了许多,尽管现在已经沦为阶下之囚,仍然用桀骜的眼神看着明安。
李家的这个毒药,药性十分歹毒,虽然赵伍减了剂量,但小吴大夫说,李德的腿受毒药侵害动不了了,因为不影响其他,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他就不浪费药材去治了。
李德本就被韩晏断了一只手,如今双腿也动不了,俨然是个废人,不过韩晏不敢有丝毫松懈,仍然寸步不离地守在明安身旁。
那晚李德精神恍惚,没有注意到韩晏,此刻看见韩晏,情绪格外激动,恨不得扑上前去将韩晏撕碎。
若不是这个人断了他的手臂,他怎么会沦落到变成逃兵的地步。只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他根本动不了。
明安看着李德逞凶斗狠的样子,想到李琰送来的最后一封信中提及的兄长的事情,因为李德,大哥不治身亡,二哥中箭而死,三哥和四哥重伤坠崖后下落不明,再想想如今在江州历城休养的父亲,明安心中的杀意就无法克制。
但她还有一些疑问需要李德来解答。
明安幽幽道:“人们常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可是算算,你在父亲手下委曲求全确实差不多有三十年,只是你靠着背叛旧主坐上越州守将的时间也不过才区区四年,老天果然有眼。”
李德听到明安的话,先是一怔,继而冷哼道:“贼老天若是有眼,那才是笑话。”
明安冷笑道:“确实可笑,你一介寒衣出身,虽然勇猛,但在父亲麾下也不过是寻常一人,受父亲提拔才从众人之中脱颖而出,你却恩将仇报,不识好歹。”
李德嗤笑一声:“狗屁的恩,老子凭自己本事杀敌得的战功,同样杀敌,那些出身官宦世家的人怎么就比我厉害了,若不是程裕一直打压,老子多年前就该封侯拜将了。”
“所以你就关着父亲,折磨他,羞辱他?”明安眼神凌厉地狠狠盯着李德。
李德想到当日程裕的惨状,狞笑着摇了摇头,十分遗憾地说道:“我就是要他承认自己错了,承认自己看走眼,我要他亲眼看看我是怎么坐上大将军的。”
明安问道:“可惜你到最后也不过只得了一个名不符其实的定西候罢了,身为武将,却弃城池和百姓不顾,事实证明父亲从未看走眼。”
李德突然想到什么,大笑不止:“程裕,程裕还活着啊,可是他又能活多久呢,你今日杀了我,来日我在奈何桥边等着他,他不会比我慢多少的。”
看着李德狰狞的面目,明安心中恨意四起:“等到了又怎样,你坏事做尽,过了奈何桥,入的也是阿鼻地狱,你永远不可能比得上父亲。”
李德面色一僵,忽而笑道:“我是弃城逃跑的败兵之将,但他程裕现在也不过是一个犯上谋逆的乱臣贼子,来日史书中,我们半斤八两。”
明安正色道:“我自会为父亲、为程家洗去冤屈,他们不会为自己没有做过的事情背上污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