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兴十二年,霜降。
“柔然人又来了!”
巡城的士兵开始集结,整个武城都喧嚣了起来。
柔然人如今驻扎在越州襄城,那座原本属于我朝的城池。
今年入秋以后,柔然的进攻就格外猛烈。
程明安到达武城的这一日,据说已是柔然半月之内的第二次进攻了。
柔然围攻武城两年有余,一直不退兵,但也打不进来,这里的百姓已经习以为常。
传令兵例行公事般绕着内城通知以后,大家仍然做着自己的事情,喝茶的继续喝茶,卖菜的继续卖菜,丝毫没有大战来袭的紧迫感。
看着街巷中来来往往的武城百姓和军士的状态,明安心中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他们太安逸了。
“小姐,我找到程诺留下的标记了,我们走吧。”韩晏在一旁悄声说道。
明安神智回笼,点了点头。
为了不引起李德的注意,明安和韩晏的身份文书都是假的,二人只带着侍女绿柳和韩晏手下的几个侍卫快马加鞭从建康赶来。
明安往日骑马,只图乐趣,像这样风雨兼程的赶路,还是头一次。一路上餐风露宿,只为早日到达武城,着实吃了不少苦头。
程诺如今在武城找的落脚点是闹市中的一个大宅子,众人乔装一番,倒是有些大隐隐于市的感觉。
原本程家前前后后到武城的人手有六十余人,但是经过李德半年多的剿杀,还有之前两次营救的失败,现在只剩不到三十人。
程诺看到满面风尘的明安,不由心生佩服,他没想到四小姐来的如此迅速,看样子应该是收到信后就日夜兼程赶来,这么匆忙赶路,一般男子都受不了。
程诺原本打算让侍女带明安先去梳洗休息一下,但是明安心中焦急,迫切想要知道父亲的详细情况,便吩咐道,先说正事。
程诺就引着明安和韩晏到了议事厅。
明安急切地问道:“你当真是亲眼看见了阿爹?”
程诺点头,“确实是属下亲眼所见,还说了话,只是将军……”
程诺替程家做事已久,也经历过一些凶险场面,但是想到那日看到将军的样子,仍然不自觉地红了眼眶。
程诺轻咳了一声,低垂着头,沉声说道:“将军被锁链绑在墙上,我们无法带他离开。而且将军十分虚弱,只说了让我们快走,别再来送死这两句话,就晕过去了。”
明安听罢,心中哀痛不已,她的父亲是犹如战神一般的人物啊。
记得小时候,有一次父亲出征回来,明安闹着要父亲抱,结果却让父亲胸前的伤口崩裂,流了很多血。但父亲面不改色,还笑着说,吓到明安是他的不对。
现在是遭受了怎样的折磨,才会说句话就晕过去。
明安沉默了好一会,两只手交握着才能勉强忍住颤抖,闭了闭眼,“你说说前两次营救的情况吧。”
程诺回禀道:“我潜进武城将军府那日,从我进去到找到关押将军的密室,一路都很轻松,无人阻拦。我撤退的时候,也是很容易地就逃了出来。
但过去那大半年,我和李德的人交手多次,知道这绝不是他们的全部实力,之后又观察了几日,果然从我离开武城将军府以后,那里的防备就森严了起来。
将军的下落已经知晓,我就用四小姐给我的信物联系了李琰。让李琰配合调开再李德,我进去救人。但是对方人手太多,我们连续两次都失败了,所以才传信给四小姐的。”
“你们是偷袭还是强攻?”
“都试过了,第一次是偷袭,天色微明之际,我带人进去的,第二次是在傍晚强攻。”程诺想起当日离开建康之时,他曾夸下海口说必然会把将军救出来,不禁面露愧色,单膝跪地向明安请罪道:“属下失职,未能救出将军,还请四小姐责罚。”
明安示意韩晏扶起程诺,淡淡道:“李德此人,心思诡谲,他在越州经营多年,此番又是特意为程家布下的天罗地网,你与他周旋这么久,已经做的很好了,不必自责。之后的营救行动还需你的全力配合才行。”
程诺拱手道:“但凭四小姐吩咐。”
“四小姐,按你的吩咐,今天又派人去偷袭了武城将军府,只是他们看来也不是很在意了,这次连追都没有追出来,看见我们离开,直接就收起了兵器。”程诺前来回禀。
明安点头,到武城已经是第九日,待的时间越久,明安的心就越浮躁,日日不得安眠,总是担心父亲。
明安命令程诺按照他们之前的行事作法,偶尔去偷袭武城将军府,几日过后,将军府的守卫已经疲乏。
明安看着程诺比起初见那日舒缓了不少的脸色,严肃道:“告诉所有人,要警醒一些,按照我们的计划小心行事,以免疏忽大意丢了性命。李德身经百战,谋略手段非常人可比,任何时候都不要掉以轻心。”
程诺敛了神色,忙道:“四小姐放心,一会我会再去嘱咐大家一遍的。”
武城将军府的布局图是李琰给的,程诺等人也是多次去过,熟的不能再熟。但还是和四小姐一同将今日的行动做了复盘,所有细节都没有放过。
李德听幕僚来回禀,知道程家人今日又偷袭了武城将军府,听了他们的行事作为,不由冷笑一声,“跟我玩瞒天过海这种计谋,老子打仗的时候,他们还不知道在哪里玩泥巴呢,这点雕虫小技也敢在我面前现眼。”
幕僚附和地点点头,谄笑着说:“将军英明,一眼就识破了他们的伎俩,那下次我们还继续配合他们么?”
李德冷哼一声,“他们亲眼见过程裕的惨样,忍不了多久的。他们现在这么做,是想要我们放松警惕,然后再一举进攻,你们继续配合就好,注意外松内紧。这次我要把程家的人一网打尽。”
想到程家这帮人的难缠,幕僚也不由咋舌。程裕当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军权被李德接收,朝中的势力一部分被铲除,其余基本都被大司马府接收,程家背后居然还有这么多人能前仆后继的为程裕来送命。
只是终究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他们自以为高明的计策,早已被李将军识破。
现在只等着程家所有人冲到武城将军府的时候,将他们一举消灭。
行动复盘结束之后,程诺看着明安紧皱的眉头,问道:“小姐是在担心李德识破我们的计策?”
明安摇了摇头,和韩晏对视一眼,韩晏替明安解释道:“不是担心,而是李德早就已经看穿我们的计划了,他对战经验丰富,怎么可能看不透这么简单的计策呢?”
程诺大惊,疑惑道:“那小姐为什么不改变计划呢?这样做岂不是没有意义了么?”
明安眸子微动,轻声道:“这个计谋本来就是让他去看破的。”
程诺还是不太明白,询问的眼神看向韩晏,韩晏看着明安点了点头,就继续解释道:“如今这么做,不过声东击西罢了,如此才方便我们实施真正的计策。而且不想暴露程家有援兵过来,以免李德有所动作。”
程诺恍然大悟,看着明安和韩晏成竹在握的样子,也没有追问真正的计策是什么。总之,凡事听从四小姐的安排就好了。
程诺离开以后,韩晏看着脸色十分不好的明安,宽慰道:“小姐不要太忧心,一切都在我们预料之中,成功的可能性很高。若到时候有了变数,不管怎样,即便舍了这条命,我也会救出将军的。”
明安看着韩晏一副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样子,眉头皱得更厉害了,“阿爹要救,你也给我好好活着。你是我的侍卫,没有我的命令,不许死!”
韩晏轻扯嘴角,笑意在眼中流转,“有小姐这番话,韩晏虽死无憾。”
明安闻言,头都开始痛了,“怎么,如今我的话,你也不放在心上了?”
韩晏一惊,连连摆手,“怎么会?小姐说过的每句话我都放在心上的。”
“既然如此,那我刚才说的,你做的到么?”
韩晏抬头看着明安的眼睛,心中情绪起伏不定。若是可以,他当然想好好活着,继续保护自家小姐。但是他知道将军对小姐有多么重要,而且昔日也是将军把他带回府中才有了今日一切,因此无论为了哪个原因,他都会不惜一切代价去换取将军平安。
只是看着明安眼中不加掩饰的担忧和面上显而易见的疲惫,韩晏不忍让明安再为自己分心,赶忙应道:“小姐放心,我会好好活着的,活到七老八十。等将来小姐成亲了,我还可以教小少爷习武的。”
明安一怔,定定看了韩晏好一会,被韩晏气得笑了出来,有些恼怒地问道:“你这话是真心的么?”问完又叹了口气,“算了,你不要说话了,我不想听。”
韩晏一向对明安的心思都了如指掌。他家小姐一个眼神,他就知道小姐想要做什么,可是现在却有些不太懂小姐的意思了。
只是看着小姐的样子,韩晏也不敢细问。
罢了,小姐笑了就好。
李德经营武城时间长久,若不是程诺小心谨慎,恐怕程家剩下的这些人也早都折在里面了。
敌众我寡,强攻自然不可取。
为今之计,只有耐心等一等,等着李德的弱点到武城,方可行动。
明安到武城的第十一日,程福一行人终于到了,除了他们之外,竟然还有十余位崔家的人手。
程福带来的除了明安从其他地方调来的人手和在程家多年的吴大夫外,还有最重要的两个人,李德的兄嫂。
明安当日知道是李德首告父亲谋逆之后,就将李德以及李家,放在了首要敌人的位置之上。
李家的信息,事无巨细,她通通都要过目。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明安要找到李德的弱点,才能克敌制胜。
李德少年离家,孤身闯荡,杀敌勇猛,战功赫赫,短短二十年,就从普通士兵一路升至骠骑将军,如今手握十五万越州兵权,是朝中兵权最多的武将。
虽然他凭借出告旧主程裕上位,为世人所不齿,但是如今不管是谁,到他面前都要气称呼一声李将军。
毕竟李德的心狠手辣众所周知。
当年李德跟随程裕出征西凉时,他为前锋。西凉士兵曾屠杀我朝边城百姓,因此李德在攻陷西凉的第一座城池之后,便没有约束手下,甚至私下授意他们可以随意烧杀抢掠,连幼童妇女也不曾放过。
若不是随后赶来的另一位将军魏宏远阻止,恐怕西凉的那座城池就会成为鬼城。
在那之前,程裕一直十分赏识李德,认为假以时日李德必然会成为一个不可多得的将才。
虽然对他出手过于狠辣有些意见,但是毕竟人无完人,因此平日里程裕总是对他多加教诲,希望他可以少点戾气。
虽有慈不掌兵之说,但也要分情况。领兵之人确实不宜过度仁慈,但也要有仁爱之心。
像李德的所作所为,与蛮夷又有什么区别。
而且西凉之事,并不是李德第一次有这样的屠戮行为。
程裕虽然爱惜人才,但是鉴于李德屡教不改,始终固执己见,便开始慢慢疏远他,只把他当做是一名奇兵,而不再作为猛将去培养。即便如此,程裕也始终没想过去压制李德。
万万没有想到,最后竟然会被李德所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