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德出身寒微,父母早逝,由兄嫂抚养长大。他的兄长李顺,住在距离建康不远的宜州,为李家看守祖宅,身上并无官职。
连带着李顺的儿子也只是打理李家族中的一些事宜,一家都是白身。为此,李德还被人诟病不少,觉得他有些忘恩负义,自己飞黄腾达以后,却不愿意回报抚育他长大的兄长。
倒是李德的弟弟李茂,得到的好处更多。他就是宫中安嫔的父亲,此前因着柔然的久不退兵,导致皇上对李德不满,安嫔被迁怒。
听说如今安嫔还被禁足在自己宫中,连新年、端午宴饮都未曾露面,估计是失宠了。
但李茂的官职却没有变动。
李家除了李德之外,就是他的弟弟李茂官位最高。而抚育他长大的兄长李顺却什么都没有,只在老家守着祖宅,外人看来,李顺这是在仰仗着弟弟们的鼻息讨日子。
但是程家人盯着李家众人两年多了,发现李德每逢年节送到两家的东西,都是一样的,没有任何区分。
兄长一家不事生产,全都靠着弟弟在养。而且弟弟如今官居五品,李家在建康的一应事务都是他打理的。
单论对李家的贡献,弟弟李茂就远远超过兄长李顺,可是两家收到的东西却一模一样,那就很有问题。
毕竟李德除了手段狠辣之外,才智计谋也很不俗。明安假设自己是李德,在已经树敌颇多的情况下,若想保护自己在意的人,很大可能会做成不在意的假象,那样才比较安全。
所以虽然看上去李德并不是很在乎自己的兄嫂的抚育之恩,但是明安仍然觉得,若这个世上还有什么可以要挟他的,那就是这两人了。
程福费了一番心思才将两人绑来,一路上还要遮掩,所以晚了这些日子。
崔家的人也是在越州才汇合的。
明安离开建康之时,家中诸事都交给了母亲崔氏,没想到崔氏会传信给清河崔家,要了人手过来。人数不多,但都是崔家的精锐,也算是如虎添翼。
崔家这边带队的是崔衡,他曾经随着崔家家主一同到访过大将军府,明安是见过的。
崔衡看向明安,他来之前听家主讲述,说是大司马府的倒台是这位四小姐一手所为,心中对她很是钦佩。
“家主吩咐过,到武城后,我等全凭四小姐吩咐。”
明安点头,“诸位一路奔波劳累,先去后院稍作休息,我们晚些时候再来商议。”
明安先去见了李德的兄嫂,两人都是一副老实本分的样子,丝毫不起眼。
明安对李德的兄长李顺说道:“给李德写一封求救信,告诉他,你在我们手中,让他按照我们的吩咐去做事。”
李顺嗫嚅道:“这位姑娘,我们一家和弟弟关系并不亲近,你这样做没什么用的。”
李德的长嫂在一边哭着点头。
明安冷声道:“那就写点让他在乎的东西。实话告诉你们,我是程家人,就是被你弟弟谋害的大将军程裕的家人。我费尽心力把你们弄来,若是一点用处都没有的话,我只能把拿你们的性命来告慰那些被李德害死的人了。”
两人眼神惊惧,程家的事他们是听说过的。
明安继续缓缓说道:“我们两家说是血海深仇也不为过,因此即便是死,我也不会让你们痛快死去。不知两位有没有听说过,刑罚之中有一种叫做……凌迟?”
一旁的韩晏配合地拿出匕首在手中把玩着,眼神时不时地飘向坐在地上的两人。
李顺夫妇吓得魂不附体,他们一辈子都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情。
原本在家中待的好好的,突然被人绑走,一路上惊恐交加,这会儿听了明安这样说,更是害怕到了极点,因此不管要他做什么,他都会答应。
李顺不会写字,明安便找人代笔,用李顺的口吻给李德写了封信。
之后明安吩咐程福找个隐蔽的地方将两人分别关押起来,由他亲自看守,万不可出现错漏,这两个人是他们保命的底牌。
如今万事俱备,只等柔然攻城,李德离开武城将军府。
明安和众人将计划拆解演练了多次,确保万无一失。
明安不得不做两手准备,万一她估计错误,李德并不在乎李顺夫妇的生死,那么就只能破釜沉舟了。
明安到达武城的第十七日,柔然再次来袭,李德率兵上了城墙。
城中众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了前线。
程诺带着李顺的信件和其随身携带的一枚玉佩来到了武城将军府,直接说要见李德,说是有攸关李德兄长身家性命的事情相告。
此时自然见不到李德,下人只能先带着他去见了李德的幕僚。
程诺将东西都交给了幕僚,然后说,要见程家想见的人,否则从现在起,每过一个时辰,就送回来李德兄嫂的一部分,要是耽搁得久了,说不定你们拼一拼,也能拼出个完整的人。如今我们手中有两条人命,对你们手中的半条人命,孰轻孰重,你们自己掂量。
幕僚追随李德多年,自然知道李德心中是极其看重兄嫂的,此刻看见信件不敢疏忽大意,赶忙派人将东西送到李德手中。
李德刚从城墙下来,看到这样的东西,又听到那样的话,恨不得立刻回到武城将军府将送信之人严刑拷问一番。
只是柔然尚未退兵,他身为主帅,如何擅离职守。
他是万万没有想到程家人居然会抓到他的兄嫂。哪怕是他的弟弟,他也不会这么为难。
程家突然改变策略,李德不由想到了程明安那个多智近妖的人。若真是她来了武城,李德不得不谨慎对待。
仔细思索了一番,实在不敢拿兄嫂冒险,只能妥协。
反正程裕离死也不远了,即便被救走,也不一定能活下去。
这边幕僚收到李德的传信后,带着程诺等人前往关押程裕的地方。
程诺和韩晏对视一眼,不由松了一口气,看来四小姐是抓对人了,也就不需要再用后面的计策了。
这次的地方已经不是上一次程诺看到的那间密室了。
程裕被铁链束缚着,链条直接穿过他的琵琶骨,另一端牢牢固定在墙上,程裕奄奄一息地垂着头。
韩晏此前已经听过程诺描述过,但是亲眼所见,还是震惊异常,只得庆幸小姐没有看到这一切。
韩晏向幕僚伸手,“钥匙拿来。”
幕僚道:“放了你们手里的人,我自然会将钥匙给你们的。”
韩晏冷笑一声,“李顺夫妇那里没有我们的信号,他们仍会按照原计划行事,你们若是不想将来找到缺胳膊少腿的人,就不要耽误时间。”
幕僚一时无言,李德说要尽最大可能保证李顺夫妇的安全,他只能无奈交出钥匙。
韩晏打开链条在墙上的锁,先把程裕放下来,至于身体里的铁索,只能回府以后找大夫来处理。
韩晏用披风将程裕裹得严严实实,在众人的掩护下,抱着他快速离开。
幕僚带人跟着韩晏他们,他们却丝毫不在乎,任由其跟在后面。
眼看着他们进了一栋宅子,侍卫问幕僚:“先生,我们怎么办?闯进去么?”
幕僚气愤道:“蠢货,他们敢这么明目张胆地到这儿来,人质肯定不会在这里,派两个人先回去禀报将军,其余人在这里盯着。”
韩晏带着程裕回到程家众人落脚的宅子后,怕程裕的样子吓到明安,便没有声张,直接将人送到了吴大夫准备好的房间中,然后才派人去通知了明安。
明安匆匆赶来的时候,府医正在房中为程裕包扎诊治,纵使明安心急如焚,也只能在门外等着。
过了许久,吴大夫才从房中走出,一出门就看见了明安,想着程裕身上的伤情,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明安看着吴大夫纠结的表情,心中的不安加剧,轻声问道:“吴大夫,我阿爹情形如何?”
吴大夫想到程裕身上遍布的伤痕,心中悲愤,垂首回话:“将军伤势很重,身上都是被拷打的伤口,因为外伤一直没有治愈引发了其他疾病,如今高热,还在昏迷,情况十分凶险。不过我从建康带来了许多救命药材,只要将军能醒过来,就还有机会。”
院中一片静寂,半晌吴大夫才听见明安几近嘶哑的声音:“我能进去看看阿爹么?”
吴大夫抬头,看到明安眼中一片通红,心中酸涩,让开了门口:“我要去为将军配药,四小姐可以进去看看。只是将军身上都是伤,我还没有完全处理好,因此四小姐千万不要动将军,以免碰到伤口。”
明安点点头,推开门,一步一步走过去,每一步都沉重无比。
终于走到床边,看着瘦骨嶙峋的父亲躺在满是血污的床上,明安想要去握父亲的手,却又想起吴大夫的话,一动也不敢动。
看着过去那双厚实的大手,如今只剩伤痕累累的皮包骨。
听说身上也都是伤,明安浑身发冷,止不住地颤抖着,五脏六腑更是狠狠地疼着。
吴大夫端着药进来,看向明安,“我要为将军处理伤口了,还请四小姐回避一下。”
明安移步去了旁边耳房,现在除了等待,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要一想到父亲如今的模样,明安就想将李德碎尸万段。可是现在柔然兵临城下,武城军心动摇不得,李德,她不能杀。
转天,柔然退兵后,李德竟然上门了,明安怕自己看见他,会忍不住动手,便叫程诺出去传话。
李德最大的弱点被人握在手里,只能亲自登门拜访。
只是并没有见到程家背后的人,只有下人出来传话:“程家人不会迁怒无辜之人,所作所为只为自保,但若有人逼迫过甚,那就只能同归于尽了。你与我府上相安无事,那李顺他们就会平安,所以他们的安危,全在大人自己。至于何时放人,自然是我们离开之时了。”
程家人自动暴露在李德眼下,看来是把他的兄嫂当成保命符了,只是在没有找到人之前,李德只能投鼠忌器。
最难捱的两天过去,程裕的烧终于退了,只是人还没有醒。吴大夫心中倒是没有刚见到人时那么慌张了,只要能退烧就还有希望。
明安日日守在耳房中等着父亲清醒。
韩晏替她守在程裕身边,帮着吴大夫给程裕换药。
整整五日过去,程裕只是偶尔醒来一会儿,神智也不是很清晰,连人都认不得,就很快又昏睡过去。
这一晚明安累极,靠坐在床上,闭着眼休息,迷迷糊糊只知道梦见了很可怕的事情,却怎么也醒不过来。
挣扎间,听到绿柳惊喜的声音传来:“小姐,小姐,将军醒了。”
明安猛地惊醒,下意识地接过绿柳手里的披风裹在身上,就向父亲的房间奔去。
原本就是相邻的房间,不过几息,很快就到了父亲房门口,明安这才完全清醒过来,回头看着追着她出来的绿柳,不确定地问:“你刚才可有跟我说话?”
绿柳红着眼,笑着说道:“小姐,将军醒了。”
明安却有些不敢推开那扇门,犹豫间,门从里面打开了,是韩晏听到了她的声音。
韩晏欣喜地看向明安:“小姐,将军醒过来了,快去看看吧。”
明安长吁一口气,跨过门槛,看到父亲虚弱地靠在床头,向她扯扯嘴角,喑哑道:“阿爹吓到安儿了吧。”
明安顿时泪崩,心里的不安和担忧仿佛终于找到了安放的地方,这两年多的隐忍和委屈,在这一刻达到了巅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