衙门派人收拾残局时,发现几具烧得面目全非的尸体,一一都有人来认领,其中一具便有云家二小姐云鸾颜的,烧得已经看不清脸了,只有黑乎乎一团干尸。云家人不愿相信,直到从干尸上找出一枚眼熟的美玉,才辨认出她即是云鸾颜。
这块玉,是十年前云鸾颜生辰,她的姐姐送给她的。
云家为她办了场风风光光的葬礼,买下一片十里地为她修建了衣冠琢,也算是补偿了她,死得其所,还破例将她的木碑放进云家列祖列宗的祠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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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和七年,十二月,太子赵桓受父宋徽宗赵佶禅让登基,是为宋钦宗,改年号为靖康。即位后,立刻贬蔡京、童贯等人,而后重用李纲抗金。
新帝登基,大赦天下,顺而朱琏登上皇后的宝座,执掌凤印,母仪天下。
郑皇后也因此荣升为太后,住进尊贵绝伦的宁德宫。
晶莹的铜镜前,一张脸苍老了许多。身后的锦言执着精致的银梳为郑太后打理满盘黑里雪的发丝。
郑太后松了口二十几年的气,笑着感慨岁月的无情:“哀家老了,都老了,孩子们都长大了,这个时代是属于他们的了。”
锦言笑起来眼角有了鱼尾纹,道:“太后,您不老,您还年轻着,打扮起来还是个碧桃年华的少女,就跟那会儿您刚进宫一样。”
郑太后愁丝百绪笑了笑,她确实老了,锦言也老了,经不起折腾。
“你跟了哀家多少年了?”郑太后感伤旧年,兴起问。
“回太后,二十五年。”锦言亦是感慨万千,眼角不禁有莹光闪现。
郑太后若有所思道:“二十五年啊。”
一路来多的是心惊胆战,脚下的尸骸不知堆了有多高,才能换来今日的后宫太平。锦言亦老大不小了,跟了郑太后这么多年,已满期限,却还要忠心耿耿跟随郑太后,郑太后不是从未放她出宫过,给她寻了不知有多少的亲事,她一一拒绝,含着泪说祈求郑太后留她在身边做事。郑太后亦极是喜欢她的,舍不得,遂留到了今日。
心灵手巧的锦言,由于年长体衰,做起事来不似从前那么细。梳了几次,锦言才将太后的头发规规整整盘起,轻轻往柔软的发里插一顶金东珠二凤发冠,缓缓搀起太后,发冠曳出璀璨夺目的光辉。
太后张开双臂,锦言摘下衣架上的暗红云龙纹样的华裳,披上太后尊贵的凤体。
“皇上、皇后驾到!”太监传呼。
朝气蓬勃的宋钦宗一身金黄的龙袍,而皇后则是着了百鸟朝凤的华美衣袍,两人步履进了宁德宫,缓缓跪在太后面前,喜上眉梢齐声道:“儿臣给母后请安!”
郑太后慈笑,屈身牵起桓儿和朱琏,握着桓儿的手道:“你现在是皇帝了,怎么能给哀家下跪呢?”
皇帝就该有皇帝的样,在不是不懂事的孩提了。
宋钦宗却不同意母后说的话,笑回:“您是儿臣的母亲,儿臣不跪您跪谁呢?”
“是呢,儿臣就应该多跪跪母后。”朱皇后婉笑,端庄高雅,脸上扑的妆容要比从前精致百倍,戴的手饰也都是从邻国进贡来的。
温暖的话语直戳心窝,郑太后感动地热泪盈眶,她从未想过桓儿能当她是亲生母亲,这些年来,她战战兢兢,害怕他会不喜她,害怕会不好相处,此刻想来是多余的。赵桓诚心诚意供养她,捧她当上太后。有这么一个孝顺的儿子,有生之年她心满意足了。
“母后,儿臣送您出宫吧。”
整装待发,宋钦宗牵着郑太后的手,相送至宫门。宫门处太上皇等候多时。
“父皇。”宋钦宗亲切喊了句,父皇母后此去镇江,不知何时才能回来。
一时的,整个大宋江山交由他手中,天下的重担放在他肩上,他有点木讷浑然,倍感压力,毕竟他是新人,没什么好的治国方略。
“父皇,儿臣!”宋钦宗心中有千言万语,朱皇后牵住皇上的手。
“行了,别说了,启程。”太上皇打断他的话头。
同行的一行车队长长的,宫女、太监各五十名,抬着金撵,推着一车车的箱子,向宫门驶去。
宋钦宗朝离去的车队大喊许下诺言:“父皇母后保重,儿臣一定会治理好天下,不负所托!”
两行奴婢跪地,连呼皇上万岁万万岁。
郑太后坐在步撵上,不停地回头看看桓儿,眼泪憋着不敢流,直到出了宫门,再不见桓儿的身影,艰辛的泪水涌出湿了锦帕。
太上皇太后离开不久,宋钦宗自伤感的离别中抽身,摆驾回紫宸殿处理政务。
“臣妾恭送皇上。”朱皇后福身。
长耳扶了皇后起身,闲来无事亦摆驾回了自己的坤宁殿,回去的路上人人见到她都得蹲身唤皇后娘娘吉祥,皇后娘娘万福金安……起初这一声声皇后长皇后短的,她听得新鲜悦耳,久而久之这种感觉她自然而然习惯了。如今她是皇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谁敢对她不敬?
后宫空缺,除去一后外,五妃中有三大空缺,妃以下的算起来不到十人。李纲为代表的大臣操起心来,联名上奏,说是让皇上广纳嫔妃,开枝散叶。此举大大引来皇后的不快。
“皇后你怎么看?”宋钦宗时刻顾及她的感受,询问意见,心里却已经默然肯定了。他是皇上,爱做什么便做什么。
朱皇后岂是小肚鸡肠之人,大度道:“这自然是好的,李大臣们考虑周到。不如便从文武百官中各自举荐适龄女子,择日送到宫中,由臣妾亲自把关挑选,妃由皇上定夺,剩下的皆由臣妾定夺。皇上,你看如何?”
“妙!妙!朕的皇后真善解朕意!”宋钦宗高兴地将她搂在温暖的怀里,他的皇后真是愈发贤惠了。
“讨厌。”朱皇后扭扭捏捏,撒娇般的轻捶下皇后的胸口。
新帝广纳嫔妃的消息传遍天下,碰到荣华富贵的机会,文武百官争相将自家小女往宫里送。
办过场葬礼的云府很是惨淡,在加上布庄烧了赔了不知几车的银子,折了一半的五尺之僮离去,云老爷在官场上亦不像往常通达,每日从朝廷上回来总是垂着头丧着气,让人看了心疼。想来是那衾家恶贼干的好事,目的便是要逼着云鸾淑就范。
鸾淑不就范,他没少几番来骚扰,一日夜里不知廉耻的他潜入她闺房,趁她睡着为所欲为。好在她睡觉时都要抱着长久剑来防身。那贼来,她拔剑架在自己的脖子上以死相逼,他若是敢再靠近一步,她便立即自刎死在他面前,到时谁也别想好过。
云鸾颜是因他而死的,鸾淑没少去衙门告状,可那衙门与衾家官官相护狼狈为奸,打死不承认放火烧死人就罢,还诬陷她诽谤罪,她又气又恨,却又动他不得。
如今听闻新帝广纳美人,挑选适龄女子进宫,何不借此机会攀龙附凤,即可摆脱衾贱男的束缚,又可使家中父亲官路黄达,岂不一举两得。这不是她长期来所日思夜想的吗?
进宫找那个害死她的杀人凶手以泄千仇,还有那些个欺负过她的女人,那些个欺负过她的男人。鸾淑可都没有忘记,一张张可爱的笑脸叠成画至今活在她的脑海深处永不褪色。
父亲回来时,鸾淑与他语重心长谈了一番,说自己有意愿进宫侍君侧。
父亲听过她的话沉默了好一会儿,案几上的茶水都凉了,哀叹道:“女大不中留,女大不中留啊。”
怨天怨地,他只剩一个女儿了,难道还要残忍地卷走吗?
鸾淑明白父亲担心的是,后宫阴险,怕她有性命之忧,情真意切担保道:“皇天在上,日月共鉴,父亲大人放心,女儿若是进了后宫,一定会保住性命,博取皇上喜爱,将来荣华富贵不忘报答父母。若我云鸾淑违背此诺言,必遭天打雷劈,不得好死!”她对天发下毒誓。
父亲抑郁重重,明锐的眼睛没了精明的色泽,看来女儿是铁定留不住了,只道:“你去同你母亲辞别吧,明日我送你入宫。”
他是云府的顶梁柱,顶天立地的男人,哭多不像话,能憋则憋吧。
父亲不是老顽固,许多事都已经看清了。
云鸾淑感激父亲宽容,跪地连磕了三个头。尽管父亲没应她,鸾淑还是亲切唤了几声:“爹,爹。”
或许今夜以后,再亦没有机会喊他一声父亲。她在云府里住了大抵半年,虽说不长,但她真的很喜欢这里的一草一木,喜欢被翠鸟叫醒的早晨,喜欢和蔼可亲的爹娘,喜欢每个善良的下人,还有她可爱的桃儿。
这里的一切本就不属于她,包括她的命,老天若要收回亦是应该的。
鸾淑敲开娘的房门,娘还未寐,照着烛光一针一线缝着新衣裳。
“娘,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下?”鸾淑知道娘的心门一直不好,特地端了碗热乎乎滋补的养心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