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兴十三年,立春。
新年过后的第一次朝会,刑部侍郎具表上奏,南平侯唐义庆收受贿赂,私换材料,以次充好,以至皇家别苑宫殿倒塌。
一时间朝堂哗然,众人议论纷纷。
去岁冬天,建康格外严寒,一场寒风过后,皇家别苑一座刚刚修好不到三年的宫殿竟然坍塌大半。
皇家自来由上天庇佑,从立国起还是第一次发生这样的事情,又逢这两年边关战事不断,是以流言四起,都说宫室倒塌是上天的示警,乃皇上失德所致。
皇上惊闻传言后震怒不已,下令严查此事。
负责统领修缮宫殿的工部的一位侍郎当即就下了大狱,随后相关人员进去了一大串,一时之间,刑部大牢人满为患。
之后便是新年,朝廷封印,案子的进展也就被搁置了。
没想到年后第一日上朝就有了这样的进展。
南平侯唐义庆,是新安郡主之子,江夏郡王的外孙,论起来,算是皇上的外甥。
身份清贵,却没有实权,平日里连朝堂都不用上。
只是不知道如何被牵扯进了这个案子当中。
皇上看了刑部侍郎呈上的证据后,下令将南平侯先带回刑部审查。
虽然他被流言蜚语弄的头大,倒是很想找个人出来把这件事了了。
但是刑部找出来的这个人居然是南平侯,由他来担这个罪名着实不大合适。
他是昔日江夏郡王府的血脉,还是程裕的姻亲,到时候只会让人觉得是皇上在赶尽杀绝。
皇上叹了口气,心中烦闷,到底还是嘱咐了一句,要仔细审查,切不可敷衍了事,冤枉了无辜之人。
江夏郡王是皇上的堂叔,当年先皇登基之时,他是最早表示支持的宗亲之一。
那时候的江夏郡王府在亲贵大臣之中分量极重,他的力挺为先皇省了很多麻烦。
而且多年来从未居功自傲,一直克己奉公。
礼尚往来,先皇也愿意敬着他。
那时候的江夏郡王府隐隐有宗亲之首的样子。
只是江夏郡王一脉血缘单薄。
郡王爷宠妻如命,即便只有一个女儿,也未曾再有妾氏。
依循旧例,郡王嫡女应该被封为县主,但先皇却破格封了他的女儿为新安郡主,及笄之后,许给了南平侯为妻。
江夏郡王不仅宠妻,也宠爱女儿,结亲对象只有一个要求,要善待自己的女儿,不许纳妾。为此他还恳请先皇,将这个要求写在赐婚诏令之中。
此前,江夏郡王从来没有对先皇提过任何要求,第一次开口,又与朝政无关,先皇便允准了。
于是,南平侯就成了我朝百年来第一个奉诏宠妻的人。
好在新安郡主并不是一个刁蛮任性的人,俩人自成亲之后,关系也很和睦。
南平侯是武将封侯,原本以为两人的儿子唐义庆也会是个武将。谁知唐义庆幼年时生了一场大病,好了之后,身体变得十分羸弱,做不了武将,又没有读书天分,最后只做了个富贵闲人。
后来,郡王妃病逝,郡王爷追随而去,显赫多年的江夏郡王府也就不复存在了。
又几年后,南平侯旧伤复发,因病去世,世子唐义庆继承了爵位。
新任南平侯文不成武不就,偏生十分惜命,但凡有点危险,就躲得远远的。
初时,诸位大人还想着看在过去江夏郡王的份上提拔他一下,但是时间长了,也看出他确实是个成不了大事的人,便不再费心了。
南平侯府就慢慢冷清下来了。
今上登基以后,没了对新安郡主的看顾,南平侯府就愈发的没落了。
毕竟建康城中,钟鸣鼎食之家众多,像南平侯府这样空有爵位的人家不在少数,人们也就逐渐忘了他的存在。
上一次想起来,还是元兴七年,皇上赐婚唐家和程家,将南平侯府嫡女唐令芷赐婚给大将军府嫡子程明熠。
众人还以为南平侯府会借着大将军之势而起,谁料不过几年功夫,大将军府居然都没了。
惋惜之余,南平侯府便又被人抛之脑后。
没想到,再一次被众人提起的南平侯府,竟然牵扯到了对皇家不敬这样的大逆之罪中。
唐氏在程家突然听闻父亲被下狱,心急如焚,将孩子安置好以后就匆匆回了娘家探望。
程明安听到这一消息的时候,唐氏已经出门了。
她与韩晏等人是年前才刚刚回到程家的。
程裕没死的消息不能有任何泄露,因此除了去历城照顾程裕的崔氏以外,程家其他人都还不知情。
崔氏离家,对外的理由是兄长生病,去清河探亲。
明安担心朝中与李德勾结的人会对程家众人不利,所以在历城安顿好父母后,便留下程福等人在那照应,自己带着其他人赶回了建康。
如今新年刚过,唐家就出事了,是巧合,还是有人借此发难,明安暂时还不得而知。
江夏郡王府没了,新安郡主在宗亲中的影响力太小,而且刑部侍郎敢直接在朝会发难,想来手中是有些东西的。
只是明安并不相信,她知道南平侯此人最是胆小不过了。
曾听三嫂戏言,说是唐程两家定下亲事后,唐家的远方族亲托人寻关系找到南平侯,送了大礼,想要请他在一年一度的官员考核中说句好话,帮忙运作一下。
结果南平侯连人带着礼物都赶出去了,说是不能收受贿赂。
而且虽然南平侯在朝中没有什么势力,但是并不会缺少银两。
不说新安郡主有先皇赏赐的食邑八百户,单是江夏郡王过世后,郡主继承的家财田产都不在少数。
随便南平侯挥霍,怕也是用之不尽的。
南平侯是真正的富贵闲人,又怎么会只为一些贿赂,就做出不要性命的事情。
如今只能先看看新安郡主那里可有办法,等三嫂回来问问情况再说。
明安一直等到日落西山,唐氏才回来。
听侍女们说,眼睛红肿着,脸色深沉,看上去很是不好。
唐氏看到明安进屋,擦了擦眼泪,赶忙站起来,“四妹妹过来了,快奉茶。”
明安牵住唐氏伸着的手,“三嫂不必气,我过来是为了问问唐侯的情况。”
一听提起父亲,唐氏的眼泪又开始在眼眶中打转,“祖母派人去看过了,刑部的人还算气,也没有为难。但是父亲身体向来不好,年前才大病一场,牢狱之中湿寒异常,我真的很担心他。”
唐氏用帕子抹了抹眼角,继续说道:“祖母找了相熟的宗亲帮忙说情,但是对方说现在情况不明,只能等刑部过了堂再看。”
明安眸子微转,沉声道:“那这个案子,侯爷可有什么头绪?”
唐氏叹了口气,无奈道:“父亲一向沉迷书画,本就对这些不放在心上。当初是礼郡王推荐的父亲,父亲看着是个不累人的活计,就答应了,没想到会有这么大的麻烦。
皇家别苑的事情,向来是工部主理,他只是作为宗亲过去监察,平日里就四处看看而已,实在不知道怎么会被人陷害,他自己也是一头雾水。”
看来唐家也不知道具体的内情,明安只能先安慰唐氏道:“三嫂先莫急,既然不是侯爷所为,定然会找到办法为他洗清罪名的,我这里也安排人在打探消息。晌午的时候派了人去静安王府,请了二姐夫帮忙照看一下。”
唐氏感激道:“侯府下人今日看到了静安王府的侍从,原来是四妹妹费心了。哥哥已经派人去谢过世子了,日后等父亲出来,再亲自到静安王府去拜谢世子。”
明安拍了拍唐氏的手,宽慰道:“新安郡主身份尊贵,诸位宗亲中昔日受过江夏郡王恩惠的人很多,想来他们不会坐视不理的。”
唐氏长叹了口气,惨淡一笑,“希望如此吧。”
过了两日,才有了详细的消息传回来。
皇家别苑所用材料的供应商户,走的是唐家族亲的路子,唐家人确实收受了贿赂,至于材料是怎么样被运到别苑的,负责验收的两道关卡是怎么过的,无人得知。
因为宫殿坍塌的消息传到建康的那日,负责验收材料的工部官员就自尽了,如今死无对证。
唯一明显的线索就是唐家人收的贿赂,而唐家人说是贿赂都送进了南平侯府。
价值连城的书画和两颗拳头大小的夜明珠,确实在唐家搜了出来。只是南平侯都不知道自家家里何时多了这么多宝贝。
南平侯不爱金银,痴迷书画,众人皆知。
若是一般的贿赂,可能还真没有人信,只是若贿赂是书画,南平侯可能还真的会拎不清去犯糊涂。
于是,皇上信了,朝臣们也开始信了,事情变得不太妙了。
南平侯一口咬死,从未见过,但是又解释不了东西如何进的自己书房。
堂堂侯府,守卫形同虚无,实在是让人难以言说。
眼看着南平侯的罪名就要落实,新安郡主无计可施,便想着用自己的身份去求皇上,只要能保住性命就好。
但还没有动身,就被唐氏的兄长劝住了。
皇上是个凉薄之人,追随多年的人说杀就杀,更何况是南平侯这样都没有见过皇上几次的人。
这个时候用宗亲身份向皇上施压,只会适得其反。
唐氏知道父亲一定是被冤枉的,父亲虽然醉心书画,可是也只是当个玩意儿,消遣时间而已,又怎么会为了几幅画去做那样的事情。
她急的直哭,却也没有什么好的法子,只能去找明安帮忙。
明安自然相信唐侯爷所说的,这一切都是有人存心栽赃嫁祸。
那个收受贿赂的唐家人,只说是替南平侯跑腿,即便罪名成立,也是个听吩咐办事的人,若最后刑罚时宽松一些判个流放,也说的过去。
但是南平侯就不一样了,要是大逆之罪定下了,那他就是主犯。
因着别苑宫殿坍塌,皇上处于风口浪尖,就差被逼的下罪己诏了。
若是南平侯无法脱罪,那么他必死无疑。
有人能设这么大的局来陷害他,对方身份地位肯定不低,否则那个自尽的工部官员作何解释。
但是南平侯素来与世无争,与人结怨的可能性都很低。
因此这一切极有可能是冲着程家来的。
李德应该没有那么大的能力,那么会是廷尉府么?
当初李德违抗皇上诏令,私自扣押父亲,是如何瞒过廷尉府的?
而且他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父亲说过未曾私藏兵符,而且李琰亲眼见过李德手中确有兵符,过去那个为了兵符所以扣押父亲的说法就不攻自破了。
若是为了诱捕逃出去的程家人,那他们担的风险也太大了吧。
别说跑掉程家四个儿子,即便是跑掉四十个,也要先杀了父亲才安全啊。
明安细细考虑了许久,虽然没有想到李德的动机,但是她认为扣押父亲一事,是李德自己所为,廷尉府并不知情。
不过李德与廷尉府有所勾结是肯定的。
否则即便当日父亲造反一事是真,为何没有面见皇上申辩的机会,仅仅凭借李德的上告,就要杀掉一个战功彪炳的大将军,只怕其中还有其他内情。
如今父亲被救出来,若是父亲还活着的消息被皇上得知,那么当日参与其中的,无论知情与否,恐怕都讨不了好。
李德鞭长莫及,廷尉府确有行事动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