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兴十二年,惊蛰。
程明安眼神晦暗地看着桌上的两张帖子,几日前意外收到了李乐嫣的邀约,说想在永安寺一见,有要事相告。
过去李乐嫣一向将明安视为竞争对手,两人相处并不愉快,后来明安与大司马府解除婚约,她就嫁给了周济堂,二人更是无话可说。
如今忽然提出见面,实在莫名其妙。
明安心中思量一番,十分怀疑这是周家想要对自己下手,又忌惮程家的姻亲,不愿在府中动手,所以想用帖子将自己引出程家。
明安让程管家回复来人,就说自己偶感风寒,在家休养,不宜出门。
可是没过几天就又收到了第二张,明安心中狐疑,若真是周家有所谋划,那也太急迫了些,不怕会适得其反么?
明安手指轻点着帖子,好一会才开口:“你刚才说,这次是她的贴身侍女送来的?”
绿柳在旁答道:“是,奴婢以前见过那人,叫阿月,确实是随侍在周家二少夫人身边的,她说想要过来请个安。”
明安的眼神没有从帖子上移开,只淡淡道:“带她过来吧。”
阿月向明安请了安,没等明安问话,就径自开口说道:“四小姐,我家少夫人,确实有事相告,只是不便登门,才想请四小姐在永安寺相见的。还请四小姐看在过去女学同窗的情分上,能够通融。”
明安淡淡一笑:“我竟不知,什么时候和她有了可以通融的情分?”
阿月楚楚可怜,急切道:“诚然我家小姐当你是对手,但是她也是十分看重你的,建康城中多少贵女,能让她心服口服的只有你一人。她看你如今的样子,难免物伤其类,与其说是有事相告,不如说是有事相求,四小姐心地善良又聪慧过人,定然会愿意伸出援手吧。”
明安脸上笑意淡去“二少夫人的婆家是朝中一品大员,娘家虽然势弱,仅是五品,那也是相对大司马府而言,可无论哪一个都是如今的程家不可相比的,我实在想不到能帮她什么?”
阿月语气诚恳“四小姐不必自谦,你的才能连周大人都是赞不绝口的,以你的才智,我家少夫人的难题定当可以妥善解决。”
明安眸子一暗,轻笑出声:“那你说说是什么事情?”
“少夫人说要当面相告,此事机密,不能透漏给太多人知道,所以连我也不曾告知。”
“家中事多,我无法走开,回去告诉你家少夫人,不要妄自菲薄,静下心来多想想,没准她自己就可以解决了。”明安端起了桌边的茶盏,轻抿一口,送之意再明显不过了。
阿月气绝,都已经将明安捧得那么高了,可她依然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实在不知如何是好,最后只能无功而返。
韩晏听说后却有些担心:“小姐,周家人的行为着实诡异,怕是有什么阴谋?”
明安想了想:“周家自然不会放过我,但这件事,我倒觉得不像是周家所为,太急切太突兀了。”
韩晏也百思不得其解:“小姐不必理会她就是,管她想什么招。”
程管家听说又是李乐嫣,也很惊奇,想到自己最近收到的消息,赶忙告知了明安。
李乐嫣的父亲李昌义,与当日首告将军、如今在越州执掌兵权的李德竟然是未出五服的同宗亲戚。
因着大小姐的缘故,程管家按照明安的吩咐,一直派人盯着李德的弟弟,安嫔的父亲,住在建康城中的李茂。
年前,李茂派人往老家送年礼时,其中有一份十分贵重,仔细一查,收礼的那家竟然是李昌义的祖父母。再一打听,才知道他们居然是族亲,而且长辈之间的关系还很融洽。
可是李茂和李昌义同在建康,却一直没有任何来往。程管家平日负责收集朝中官员信息,竟然从未发现过两家有旧,可想而知,瞒得有多深。若是正常亲属,何须隐瞒,欲盖弥彰,其中定有猫腻。
明安道:“你的意思是说,李乐嫣嫁入周家的事情不简单?”
“正是,虽说李乐嫣在京中有才名,但是出身太低,名声这东西,对于周家来说并无太多作用。将军的势力基本是被李德和周家瓜分的,一旦暴露李乐嫣与李德的关系,还会让众人怀疑当初将军的事情,实在得不偿失,除非……他们周家有不得不娶李乐嫣进门的理由。”
明安揉了揉眉心,恨恨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周家和李德必然是早就达成共识,他们两家,在程家的事情上都脱不了干系。
程家出事后,他们都在想尽办法地对程家人赶尽杀绝,想来是在担心程家人知道真相后会去寻仇。周家将李乐嫣娶进门是有些冒险,但用此举来表明和李家合作的决心,将李德和周家绑在一起,利大于弊。只是之后周家恐怕不满足利益的划分,所以前段日子才想安排周家自己的人去越州争夺兵权。”
明安眉头紧蹙,让程管家时刻关注周家和李家。
只是之后几天一直没有其他消息传来。
李乐嫣那边也没有再派人来,一切都很安静,但却更像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二月十五,明安照例去永安寺供奉佛经,诚心祈求能有机会替父兄洗刷冤屈。
没料到,从永安寺出来的时候,就看见李乐嫣匆匆赶来。
明安不由失笑,倒真是让她费心了。
只是她为什么会亲自过来?明安原本以为李乐嫣的邀约只是周家为了将自己引出程家的借口,看李乐嫣这风尘仆仆的样子,难道还真的有事?
永安寺是皇家寺庙,在这里动手绝不是明智之举。
李乐嫣表情严肃,走到明安面前,直接道:“我确实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和你说,你要不放心,就在这寺中厢房谈也可以。”
明安看着李乐嫣仿佛换了一个人,过去的李乐嫣看她的眼神永远是不服气的挑衅的,如今眼中只有焦躁,而且整个人的不安很是明显。
明安实在不知二人有什么可以谈的,刚要拒绝,李乐嫣却上前一步,低声说:“元兴十年,七月十六,燕城!”
明安顿时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她,可是李乐嫣却没有刚见面的慌张了,没有再说什么,只静静等着明安做决定。
这一年多,明安往越州、青州派了不少人,只是有用的消息却少之又少,尤其是父兄出事的燕城早被柔然占领,探听消息更是难上加难。
她不知李乐嫣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是明安实在不想放弃任何蛛丝马迹,尤其之前从长姐的侍女那里听了一些骇人的传闻,就更加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真相。
明安眸子一动,尽量平静道:“好。”
李乐嫣看见明安答应,长长出了口气,又道:“只能你我二人。”
“可以。”
韩晏先进厢房查探了一番,没有发现任何异常,朝明安点了点头,就退到了院中,找了一个可以查看四周情况的地方守着。
“你要说什么,现在可以说了。”
李乐嫣迟疑了一下:“程大将军很可能没有死!廷尉府没有把大将军的尸首带回来,是因为他没有被杀,而是被秘密关押了。”
明安蹭一下站了起来,踟蹰片刻,才咬牙挤出一句话:“你从哪里听说的?”
李乐嫣有点难为情,硬着头皮道:“原本我怀疑夫君背着我养了外室,所以让人悄悄跟着他,没想到,却无意中听到了这件事。大将军的事情是李德做的,他买通了将军身边的人,利用皇上对将军的猜忌,构陷了将军,原本是想要将人杀了,只是兵符下落不明,所以只能先关押起来。”
明安却不是很相信,她静静看着李乐嫣:“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李乐嫣攥着手中的帕子,面上微微发红:“我虽然一向与你不合,但是大义还是懂的,程将军是英雄,不应该被这样对待。”
看着明安不信任的眼神,李乐嫣也想起了过去的事情,无奈道:“过去确实是我对不住你,那次对你的马下过药,是我的错。但我当时并不知道,我听信了别人的话,以为那药只是让马匹无力,并不知道会是让马儿疯癫,我只是想让你输了比赛丢点面子,从未想过要害你的性命。只是我一向与你争高低,这话说出来旁人也是不相信的,所以未曾解释。但是有关程将军的事情,绝非我胡编乱造,你可以去查。”
明安盯着李乐嫣,不错过她的任何表情,想找到她说谎的痕迹,可是什么都没有看出来,她才发现自己与李乐嫣相识多年,好像从不了解她。
“还有么?”
“听说程将军是被关押在武城,如今武城告急,一旦失守,柔然定会长驱直入,但是周家不想放虎归山,因此还在犹豫是否营救程大将军。我知道的就只有这么多了,程家虽然一时倒了,但是大将军府傲立多年,你手中自然有可用的人手。我言尽于此,救与不救全看你自己。”
明安心中十分不解:“李德是你的族亲,只为了大义,你就背叛亲人?”
李乐嫣一惊:“李德是我的族亲?怎么可能?”
可是看着明安的脸色,李乐嫣就知道明安没有说假话,一瞬间,过去想不通的事情都明白了,苦笑两声:“原来如此,怪不得我能嫁进周家,我并不知道这层关系。”
明安问道:“之前你说有事需要我帮忙,是什么事情?”
李乐嫣摇了摇头:“没有事情,只是想寻一个借口找你出来而已,没想到你对我成见那么深,始终不肯相见。不过以前年少气盛,做事不是十分妥帖,你对我有意见也是正常。”
明安:“冒昧问一句,你派去跟踪的人是李家的人还是周家的人?”
“是李家的人,跟着我陪嫁到了周家,他编不出这样的谎话的。”
明安离去前,诚心说了句:“多谢!”
韩晏看到明安平安出来,不禁松了口气,虽然明安脸色十分不好,但是这里不是问话的地方,便什么也没说。
明安表情肃穆,心里情绪翻滚,心口狠狠地疼着。
父亲还活着?
李乐嫣所言,是真是假?
周家这么大的秘密如何被她轻易所知,是周家有意造谣,只为探听程家暗中的人马,然后一网打尽,还是当真有此事,周家是因为武城看守严密,想要等程家的人找到关押的地方再趁乱截杀?
明安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困境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