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兴十一年,冬至。
这一日明安陪母亲用过晚膳,又说了好一会话,才回了自己院子。
刚进门,就听到绿柳惊喜的声音传来,“小姐,快看是谁来了?”
明安闻声望去,站在绿柳身边的人,竟然是听雪。
听雪当年跟随大姐姐一同入宫,是她的心腹侍女。
程家出事以后,就与宫中失去了联系,也无从打听程家旧人的下落。
没想到今日还能再次见到,只是才两年不见,人居然颓败了这么多。
听雪眼中含着泪,上前请安,“奴婢见过四小姐。”
明安心中涩然,轻声道:“听雪姐姐受苦了。”说完走过去想要将她扶起来。
听雪却挣开了明安的手,重重地磕了一个头,“奴婢该死,未曾保护好大小姐。原本应该追随大小姐而去,只是还有事情放心不下,才苟活至今,还请四小姐恕罪。”
明安怔了怔,看着听雪泛红的额头,微叹口气,轻声呵斥着,“胡说什么,程家何时有了殉主这样的事情,世道艰难,谁也不许轻言生死。你先起来,我还有话要问你。”
绿柳上前去扶听雪,这一次,她没有再推拒。
明安问道:“你是如何出宫的?过去这一年多,可还好?”
“大小姐薨逝以后,皇上就让人封了兰芷宫,只留了奴婢几人,负责日常打扫。前些日子,大小姐忌日那天,皇上突然过来,一个人在寝殿待了大半个时辰,走前就吩咐李公公,将兰芷宫彻底锁了,不必再留人。
之后奴婢就去了掖庭,等着重新分配宫室。没两日,良妃娘娘身边的大宫女就亲自来要人了。良妃娘娘问奴婢的打算,奴婢早就到了出宫的年纪,只是因为大小姐,所以才一直留在宫中。
因此就求了娘娘,在今年冬至宫女出宫的名单中,将奴婢的名字添了上去。今日出宫后,良妃娘娘派人将奴婢送到了这里。”
明安沉声道:“良妃娘娘竟然敢沾程家旧人?”
“良妃娘娘刚入宫时,奴婢无意中曾帮过她一次,没想到她竟然记下了。她与奴婢这点牵扯,在她派人来掖庭接奴婢之前,就禀告过皇上了。”
明安点点头,舔了舔唇,问起了她从见到听雪就一直想问的问题,“大姐姐为何想不开,可是受了什么屈辱?”
听雪一顿,两只交握的手蓦地握紧了,赶忙垂首遮住眼中翻滚的情绪,缓了几息,才道;“程家出事前,皇上对大小姐是有些反常的,但是大小姐并没有放在心上,只以为是宫中进了新人的缘故。因此程家出事后,大小姐很是自责。
总觉得自己若是能早一点察觉皇上的心思,即便不能阻止事情发生,也可以早早警示,不至于让程家的男子尽皆埋骨越州。大小姐是在宫人去程家宣读诏书以后才知道的,本应该最先收到消息的人,却成了最后一个。为此大小姐日日内疚,所以才……”
明安的目光一直盯着听雪,听雪的动作幅度虽然不大,但仍然引起了明安的注意。
听了听雪的话,明安心中狐疑更甚。虽然长姐入宫时她还年幼,这些年见面的次数也不算多,但常常听母亲提起长姐,知她是个理智坚强的人。因为愧疚便会自尽,这样的软弱行为,绝不是阿娘口中的长姐所能做出来的事情。
要么就是听雪有所隐瞒,要么就是听雪在骗她。
听雪的话音落了许久,明安都没有说话,好半晌才长长吐出一口气,众人只当明安是骤然听闻大小姐的事情后心中惆怅。
明安敛了神情,“之前你说心中有所挂念,可方便透露是何事,若是难办,我让人来帮你。”
听雪脸色一白,嗫嚅道:“是奴婢自己的一些事情。”
明安微微颔首,“既然如此,那我就不多问了,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尽管开口就是。”
听雪连忙道谢,“多谢四小姐。”
明安按按眉心,“听雪姐姐今日奔波劳累,现在天色已晚,就在我这院里歇下吧,明日我再带你去拜见母亲。其他屋子也没有好好收拾,天寒地冻,就先委屈你和绿柳她们住一间。”
听雪福了福身,跟着绿柳出去,明安的心却久久不能平静。
绿柳很快回来,“小姐,听雪姐姐已经安顿好了,不必担心。”
明安神情肃穆,低声吩咐绿柳,“听雪刚回程家,还不熟悉,你和青衣……多陪陪她。”
绿柳看着明安的神色,犹疑道,“可是有什么不妥?”
明安摇头,“没有,只是防人之心不可无,我对她并不了解,你们平日里多注意些就好,不必过激,我也怕会寒了程家旧人的心。”
第二日一早,明安就带着听雪去给母亲崔氏请安。
路上,明安温声嘱咐,“自大姐姐的消息从宫中传来,阿娘就病倒了,到现在也还没有完全康复。一会儿阿娘问起什么,听雪姐姐可以适当的变通些。”
听雪点头,“是,奴婢明白四小姐的意思。”
崔氏看见听雪,就想到了自己的长女,眼眶不自觉得红了。
她的女儿蕙质兰心,自是可以嫁给天下最好的男子,要她被困在那高墙之后,崔氏是百般不愿的。
只是先皇在立当今皇上为太子后,同日便下了诏书册封程家长女为东宫侧妃,太过突然,让程家措手不及。
先皇此举,一则是想为新立的太子添一份强有力的助力,二则也是希望来日太子能善待程家。
崔氏明白这桩赐婚背后的深意,只能无可奈何地接受。
只是宫里,那是个吃人的地方,一年又一年,她总是不放心的。
皇上登基后,封了芷儿贵妃。
九年前,先皇后病逝,后宫中以明芷的位份最高。
虽无皇后之名,但行皇后之实。
外人只看到程家出了个宠冠后宫的贵妃,可是谁知道她的女儿是受了多少委屈才能牢牢占据那个位置。
恩宠那般之盛,十年间,无人能出其右,她却始终没有自己的孩子。
崔氏声音微微颤抖,“芷儿……芷儿究竟是怎么去的?”
听雪回忆起大小姐过世前的情景,哽咽道:“将军和公子们的事情传来后,大小姐日夜不安,奴婢一时看顾不周,大小姐在夜里服了毒药……等守夜的宫人察觉到不对,为时已晚。”
崔氏的眼泪夺眶而出。
长女出生后的几年时间,她都没有再为将军诞下子嗣。
老夫人对她心有怨念,连带着对长女也不甚喜爱。
一年之中,将军有大半时间并不在家。
她生怕长女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受了委屈,就一直寸步不离,那几年说是两个人相依为命也不过分。
从小呵护到到大的女儿,竟然就这样去了。
“你和我说说,程家出事以后,芷儿受的委屈可多?”崔氏问完又觉得不妥,忙摆了摆手,用帕子抹了下眼角。“她肯定是受尽了委屈才会想不开的,你告诉我,我的女儿都受了什么委屈,我即便现在不能替她出头,起码也得知道仇人是谁。”
听雪沙哑着嗓子,“大小姐在宫中一向盛宠,但她从不仗着自己的身份欺压旁人,因此宫中大多数人都与大小姐为善。
程家出事后,淑妃一跃而起,成了后宫之首。她与大小姐一向不睦,在她的挑拨下,确实有几位宫妃连续多日过来,名为探望,实则冷嘲热讽。
太后知晓后,怜惜大小姐素日恭顺,要大小姐在兰芷宫中静心抄写经书,其他人不得前去打扰,也就清静下来了。
虽然被禁足,但是皇上没有说什么,所以一应待遇,仍然是贵妃位份。
大小姐会想不开,只是因为她既对皇上有愧,又自觉对程家有罪,左右为难,所以才……”
崔氏的手微微抖着,明安见状,上前握住了崔氏的手,偎着她坐下。
崔氏眼神晦暗,“素日里我总是忧心,既害怕她对皇上动了情,要与其他妃嫔争夺那一点看不透的真心,到头来伤了自己。又担心她对皇上无意,深宫之中连个可以交心的人都没有。”
崔氏说着,愤愤地拍了下桌案,“这个痴儿,即便她对皇上动了心,又能怎样?难道不知道她的命才是最重要的么,她这样一走了之,让我怎么办?”
崔氏失声痛哭。
听雪回到程家十余日,每日除了陪崔氏说说话,并无其他事做,闲时总在出神,明安就看见了不止一次。
听雪陪在大姐姐身边数十年,也没有其他亲人,若说她会背叛程家,明安是不信的。
想来心中还是瞒着与大姐姐有关的一些事情。
一日,明安又看到听雪对着衣襟上的玉佩发呆,便问道:“听雪姐姐的心事可是与大姐姐有关?”
听雪在宫中耳闻过四小姐的盛名,知她精通六艺,才智过人,是大儒贺垣的关门弟子。就过去在宫中见到的明安,确实是一个进退有度、聪明谨慎之人。在程家的这段日子,也听说了明安掌家之后的一些所为。
看着明安澄澈透亮的眼睛,听雪心道:大小姐在天有灵,若真有人可以为你报仇,或许只有四小姐能做到了。
听雪低声问道:“四小姐,府中可有安全说话的地方?”
明安想了想,将听雪带到了昔日她供奉大姐姐所赐佛像的那间密室,又让韩晏在门外守着。
听雪跪倒在地,哭诉道:“四小姐,大小姐不是自尽,是被人害了!”
一句话将明安震得心神恍惚。
当初二姐夫迫不得已用换子的方法来保全二姐姐的孩子,说皇上容不下程家血脉的时候,她的确怀疑过大姐姐的死因。
可却被二姐夫否定了。
“你说大姐姐是被害的?被何人所害?可是皇上?”明安的手指都开始发抖了。
听雪摇了摇头,恨恨道,“是安嫔!”顿了一下,又道,“皇上应该是知情的。”
听雪将自己知道的事情一一向明安道来。
初入东宫时,皇上对大小姐温柔体贴,大小姐是有些意动的,虽然无法像平常夫妻那样相处,但世事难全,知足才能常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