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明安所料,程老夫人怒火滔天。
当年父亲的两位妾氏先后有孕,吴氏的孩子在六个月的时候没有保住,老夫人就认定是母亲容不得人。
后头等这位李氏有了孕,就一直在老夫人跟前养着。
李氏生下的两个儿子,也是在老夫人院中长大的。
一来害怕崔氏有什么手段,二来也是想抬高两人的身份。
崔氏完全不在意,庶子而已,眼不见心不烦。
老夫人偏疼李氏所出的庶子,连带着对两个庶孙媳妇也多加看顾。
尤其于氏是个温婉的,不争不抢,更得老夫人喜欢。
没有料到,四个孙媳,她竟然是第一个想要归家的。
这无异于将她的脸面扯了下来。
老夫人在房中破口大骂,明安劝慰了一会,也就不再劝了。
自抄家的诏书送到程家那日起,老夫人就一直缠绵病榻,这般发泄出来,说不定也不是坏事。
在旁伺候的李氏,一听到这个消息,当即就变了脸色。
她的儿子刚死一年,于氏竟然连孩子都不要了,也要归家。
这样迫不及待,怕不是儿子还在的时候,她就和别人有了苟且。
只是这样的事情,她没有说话的份。
老夫人同意、崔氏同意便可。
但仍然气急,李氏冲到了于氏的院子中,看见她正和两个孩子说着话。
上前一把将两个孩子扯到身后,狠狠地瞪了于氏一眼。
转过身,对两个孩子说,“你们的娘不要你们了,还有什么可跟她说的。”
于氏惊恐不止,大声道,“姨娘!”
虽然李氏说的是事实,但是她绝不想这样告诉孩子。
明安方才看见李氏出去的脸色,就知道她可能来这边闹事,派了绿柳跟着看看。
绿柳也没有想到,李氏竟然会当着孩子的面说这个,上前将李氏抓着两个孩子的手扯开。
将孩子与李氏隔开。
熹沅还小,不明白李氏的意思,只是看到她凶狠的表情,被吓得直哭。
熹睿却听懂了李氏的话,抬头看着自己的母亲,“阿娘,为什么不要我们了?”
于氏脸色苍白一片,嘴唇哆嗦着。
她可以对着明安说出很多,可是面对自己的孩子,她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于氏偏过头去落泪,没有看到熹睿眼中的光慢慢消散。
他没有再问,只是拉住了一直在哭的妹妹的手。
崔氏听说李氏当着孩子闹了这一出,很是恼火。
将李氏训斥了一顿,不许她再到孩子面前闹事。
于氏最终还是回了于家。
走的那个早上,还下着雨。
明安原本还想劝大嫂等雨停的,可是看到她满含期望的眼神,就什么都没有说。
大嫂本是程家人缘最好的人,可是如今,全家只有明安来送她。
她走前,低声恳求明安,多加照顾两个孩子。
明安只点了点头。
韩晏看着明安兴致缺缺的样子,递过来一个荷包。
明安打开一看,是松子糖,不免失笑。
“这不是小孩子吃的么,给我这个做什么?”
“本来打算买回来,哄哄家中的小孩子,想着小姐,也不算大,就多买了一份。心情不好的时候,吃一个,就会好些的。”
明安看着韩晏认真的表情,拿出了一颗糖,含在口中。
丝丝的甜意,蔓延到了心间。
她好像有一点理解大嫂的想法了。
有一个时时刻刻想着自己念着自己的人,确实是件让人开心的事。
虽然心中对她放弃孩子仍有不满,但还是希望,她能求仁得仁吧。
这个世间,过得苦的人太多了。
自李琰上门去于家提亲,已经过了三日,程管家才将人逮着。
李琰,身高体壮,左边脸颊上有一道刀伤,原本还算文气的脸,便多了几分匪气。
李琰见到明安,赶忙抱拳请安。
他自然知道程家的人为什么找他,这事他办的冲动了,如今看见四小姐,很是不好意思。
“李大哥,是什么时候回的建康?”
李琰惶恐,“不敢当四小姐如此称呼,您叫我的名字就好。我回到建康已经半年了。”
“你与我大哥情同手足,这声称呼自然担得起。你受程家所累,前途尽毁,如今有什么打算么?”
李琰深深一拜,“四小姐既然说我与大公子情同手足,那就不要提连累二字,过去建功立业之时少不了大公子的提携,如今这算的上什么。我这些年征战在外,累得父母担了不少心,如今回家,也是让家里人安心了。”
明安动容,“我一直想要找事发之时在场的人问问情况。只是因为还在孝期,不便出门。李大哥可以跟我说说当日的情形么?”
“当日情形,我并不清楚,将军等人在越州前线,我随大公子驻守青州。后来大公子接到将军传信,要他前往越州汇合,他只带了近身侍卫就去了。我也是在将军他们遇害以后,才知晓的。而当日跟着大公子前去的侍卫,都死了。
后来我试着打探消息,只是那时候的越州已经被守成了铁桶,什么消息都传不出来。再后来,我就被免了职,让新来的刺史赶出了青州,便只能先回来了。”
明安揉了揉额头,“你可记得大哥离开青州的日子是哪一天么?”
“元兴十年,七月初九。”
从青州到越州,快马加鞭,只需五日。
父兄是在七月十七被杀。
明安长叹了一口气。
“大哥走之前,可有说什么?”
“并无,他收到信件,只说要他即刻前往越州,并未说明原因。当时他以为前方军情有变,很担心将军与其他公子的安危,安排好军中诸事之后,只随便收拾了几件行李,就匆忙出发了。”
“来送信的是父亲的侍卫?”
“是,是将军身边的侍卫,叫做安远,听说投靠了李德,升了一级。”
明安点了点头,想到找他来的另一个原因,“李大哥昨日去于府提亲了?”
李琰的脸红了起来,倒不是害羞,而是气的,“大公子在军中,每月都寄家书回去。收到什么好的、新鲜的,也就想着往家送。而且即便自己在外面,也没有想着再找其他人伺候。
大公子待于氏那般好,这才刚去一年,她就连孩子都不要了,也要改嫁。我替大公子心凉,就是想出出气,搅黄了她的婚事最好。”
明安叹了口气,“我还以为……”
明安没有说出来,李琰却明白了,“四小姐误会了,我从前并未见过于氏。”
明安淡淡道,“我知道李大哥不是那样的人,我还以为是大哥有所托付。”
“我正是因着大公子会挂念的缘由,才多关注于家的。前两日路过时,听说他们家大姑娘要嫁到徐州,一时愤懑,才有了此举,不妥之处,还请四小姐见谅。”
“若是大哥活着,也是希望她过的好。既然她要嫁……”明安脸色有点奇怪,“你刚才说,她要嫁到哪里?”
“徐州。”
“徐州?你确定没有听错么?”明安很是不解。
“没有听错,我特意向他们家下人打听的,嫁妆都备好了,说是为了低调行事,先将嫁妆运出城去。就是因着他们家要低调,我才上门去闹的。”
程管家看着明安的脸色,“有什么不妥么?”
明安掩饰地笑了笑,“没什么,就是觉得奇怪,徐州偏僻荒凉,于家怎么舍得将女儿嫁到那里。”
“徐州虽然偏僻,也是有些大户人家的,于氏毕竟曾是程家的人,可能在建康不太好嫁。”
明安点了点头。
等他们都走了,明安还坐在厅中。
好一会,才唤了绿柳进来,“听说大嫂要成亲了,你去将前些日子,舅舅送来的那套珍珠首饰取出来,给大嫂添妆。”
“是,奴婢这就去。小姐可有什么话要带给于大小姐么?”
明安沉吟片刻,“就问问她,有没有什么难处,需要程家帮忙的?”
“奴婢记住了。”
“让韩晏陪你一起去,首饰贵重,务必亲自交到大嫂手中。”明安表情严肃地交代着。
绿柳从于家回来后说,东西亲手交给了于氏,也问了她可有需要程家做的,她说没有。
“她神情如何?”
绿柳苦笑一声,“伺候在大少夫人身边的婢女表情不善,倒更像是看着她的。大少夫人看上去很平静,丝毫没有再当新嫁娘的喜悦。奴婢倒有些糊涂了,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回到于家。”
明安还记得,当日于氏提起江禛的时候,眼中神采奕奕。只是她弟弟的那位同窗好友,明明家在鄞州,她却要被于家嫁到徐州。
看来于家卖了她一次,如今还想再卖她第二次。
熹沅自大嫂走后,总是哭的厉害,还病了一场。
明安心中对她是有一些恼火的。问过了,心意已到。
既然她自己没有说什么,那便不再管了。
如今的程家,自顾不暇。
转天,明安去看望熹睿和熹沅时,两个孩子心情仍然十分低落。
熹沅牵着哥哥的袖子,一刻都不撒手。
明安忍不住心酸。
明安柔声开解熹睿,“不要听李姨娘的话,睿儿可以一时愤懑,但不要长久心存怨恨,于事无补不说,只会移了自己的性情。”
熹睿低着头,声音涩涩的,“睿儿不怨阿娘,睿儿知道,她在家中过的不快乐。”
明安摸了摸熹睿的头,“睿儿长大了。”
熹睿抬起头,眼泪一颗颗地滚下来,“可是,我以后见不到她了,怎么保护她?”
“保护她?”明安的手一顿。
熹睿点点头,哭着说:“阿爹出门前,特意吩咐,要睿儿保护阿娘的,睿儿做不到了。”
明安不料熹睿说出这番话,眼圈也瞬时红了。
她将熹睿揽入怀中,长叹了一口气。
罢了,看在大哥和孩子的份上,再帮她一次吧。
明安让韩晏夜里避开侍女,单独去问问大嫂。
韩晏走了,明安也没有睡意,就找了本书,一边翻看一边等着韩晏回来。
“见到大少夫人了,她说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我看着她,就是心如死灰的样子。后来我提起江禛,她却失声痛哭,只是说,都是假的,什么都是假的。我再问,她也不肯多说一句。直到我将小公子的话,告诉她以后,她才肯说。”
于氏回家以后,就被关在了院中,不得离开。
想要送信也送不出去,就觉得不好。
后来才从府中下人处听说,要将她嫁到徐州去。
她很是焦急,好不容易找到机会,见到了父亲。
可是父亲只让她安心待嫁,就不肯再说什么了。
昨日,程家过来送了添妆。
妹妹看到,很是妒忌,她故意激怒妹妹。
才知道,江禛竟然是他们找来的,只因为于家不想在明面上开罪程家,想让她心甘情愿地自行归家。
“看来那个江禛,并不是良人。”明安稍稍思索,“叫李琰再去跟于家的下人套套话,看能不能知道什么。你去查查江禛。”
“大少夫人那样抛下小公子和小小姐,我还以为小姐会生她的气。”
“我确实生气,只是再生气,她也不该被逼到绝路。就当我们替大哥做一点事情吧。”
韩晏是在青楼找到江禛的,使了银子,找了一位姿色不错的姑娘,安排过去套话。
几杯酒下肚,韩晏想知道的都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