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兴十一年,秋。
程管家来找明安时,她正如往常一般在抄写佛经。
“四小姐,今日有人去于府提亲了。”程管家的表情有些一言难尽。
明安一顿,大嫂于氏在前些日子被接回了娘家。
对她改嫁一事,虽已有所准备,但真的听到消息还是有些怅然,“是么?”
“是,只是……”程管家吞吞吐吐的,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明安终于注意到程管家不自然的表情,“怎么,有什么问题吗?”
“去提亲的人叫李琰,是昔日大公子麾下的一名校尉。”
“李琰?怎么会是他?”明安有些不解。
程管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我找人打听了一下,李琰因为和大公子关系亲近,程家出事后不久,他也被免了职,如今在家种地。今日这件事,我已经让人去找他了。”
“知道了,等找到了带他来见我。”
“是。”程管家告退。
明安放下了手中的笔,合上了经书。
大嫂离开程家已经一月有余,也不知这一次,她能嫁给想嫁的人么?
于氏出身不高,父亲是朝中六品官员,虽是嫡女。只是生母早亡,继母并不慈善。
大哥去参加宴会,无意中遇到于氏被妹妹刁难,也不知怎么就心动了,回来后求了老夫人。
于氏虽然才能上差了些,但胜在性子温驯。
庶子娶妻,又不是当家主母,将来也不需要主持中馈。
老夫人便同意了这桩婚事。
一个月前,程家父子的周年忌日刚刚过去没有几天,于氏娘家的人就登门了。
来人是于氏的弟媳张氏。
明安在偏厅见了她。
张氏看见明安出来,笑得倨傲:“四小姐,我今日来是有大事要说的,恐怕你做不了主,还是请程夫人出来吧。”
明安淡淡道:“母亲身体不适,既然是大事,也不是一时半会就能下决定的。你先说吧,如果有需要,我会禀告母亲的。”
张氏并没有和这位四小姐有过什么接触。
过去的程明安是建康城中数一数二的名门贵女,是她根本高攀不上的。
如今戴罪之身,还敢做出叩宫请罪之事,最后居然全身而退。
故此婆母不愿意与程家交恶。
她也就只能好言好语地与之商量。
张氏轻抿了一口茶水,将茶盏放回桌案上的时候,不禁失笑。
她还记得,以前和婆母去大将军府拜访的时候,即便只是庶子的亲家,她们喝的也是从来没有喝过的茶叶。
只闻上去,味道就很不一般。
如今这茶叶,还是去年的陈茶吧。
心里不禁踏实了些,程家是真的落魄了。
张氏眼睛弯起来,“姐姐自嫁入程家后,上敬公婆,下睦姑嫂,再贤良不过了。只是如今大公子已经过世,父亲母亲不忍心,姐姐年纪轻轻就要守寡,想要将她接回家中。”
明安一怔,“这是于大人的意思?”
张氏笑笑,“父亲忙于公务,自然没想那么周道,是母亲想到的,只是问过父亲的意见了,他并不反对。”
明安沉默半晌,问道:“那孩子……”。
“孩子姓程,自然是留在程家的。”张氏说的理所当然。
“我知道了,只是此事,我确实做不了主,需要禀明祖母和母亲。于少夫人先请回去,等程家有了信,我再派人去府上。”
张氏也没想过今天来,就能把事情解决的。
“好,那我们等程家的信,希望可以早下论断。毕竟女人的好年华就那么几年,耽误不得的。”
明安听着张氏话里的意思,好像大嫂回到娘家就会立刻再嫁一般,也不知道于家打这个主意多久了。
明安考虑了一下,决定先去问问母亲崔氏的意思。
走在路上,忽然想到了什么,问青衣,“刚刚你给于少夫人的茶有问题?”
青衣抿唇轻笑,“许他们家拿陈粮来糊弄咱家,奴婢就只能费心搜刮些陈茶给她。”
明安无奈地摇摇头,却也没说什么。
当初,程家人刚刚迁到庄子上的时候,于家这个姻亲,也派人送了米粮来。
只是难为他们,不知从哪里找到的多年陈米。
母亲怕大嫂为难,就将此事压了下来。
只此一事,也看出于家不可交。
明安将于家的来意同崔氏讲了。
崔氏愣了愣。
家中四个儿子,都成亲了,前头三个都有了孩子。
她还以为会是四儿媳家来人,没想到竟然是长媳家。
“一年夫孝已过,她要归家,我们也说不得什么。只是可怜了两个孩子,刚没了父亲,母亲又要走。”崔氏犹豫了一下,“去问问于氏的想法吧,若是于家逼迫,为了孩子,我们也要想想办法。若是……若是她自己愿意,那就随她吧,强留下来,只会变成仇人,何必呢?”
明安点头,“女儿明白您的意思,我先去问问大嫂吧,否则这件事到了老夫人那里,即便大嫂自己不愿意,最后也落不了好。”
崔氏欣慰地看着女儿。
这一年家里的事情,大大小小都是女儿在照看,样样妥帖,只是眼看着又瘦了。
自己要赶快好起来才行啊。
否则,这种嫂嫂归家的事情,让一个未出门的小姑娘来料理,着实不妥。
明安到大嫂院中的时候,她正在教熹睿识字,熹沅在一旁抱着果子吃得津津有味。
于氏六年前,嫁入程家,为大哥生了一儿一女。
儿子,熹睿,今年五岁。
女儿,熹沅,今年三岁。
小孩子糯糯的声音,不时传来,这一刻的宁静,也不知还有多久。
于氏看见明安进来,有些紧张。
熹睿看到明安,放下了手中的笔,乖巧地给明安行礼,“睿儿见过四姑姑。”
一旁坐在嬷嬷怀中的熹沅也挣扎着下来,学着哥哥的样子,软乎乎道:“沅儿见过四姑姑。”
明安莞尔,摸了摸两个孩子的头,“真乖!四姑姑有事要和你们母亲商议,你们去找绿柳拿好吃的,可好?”
绿柳笑着上前,带着两个孩子走了。
“今日大嫂娘家来人,说想要将大嫂接回去。”
于氏的脸一瞬间变得通红,两只手无措地摩挲着。
“我来就想问问,大嫂的意思是什么?若你不愿意,便留在程家……”
“我……我愿意的。”于氏低着头,声音很小,但很坚决。
明安有些发懵,大嫂与娘家关系并不好,明安原以为是大嫂娘家自作主张,如今看来,两方早通过信了。
等的便是大哥的周年忌日。
明安踟蹰片刻,“那孩子呢?”
于氏一听明安提起孩子,眼中蕴满了泪水,很是不舍。只是世间安得两全法,孩子留在程家,是不会受委屈的。
于氏的迟疑和挣扎不过一会儿。
她轻咳了一下,低声道:“程家会善待他们的,对吧?”
于氏是四位嫂嫂中最温顺的一个,平日里即便是受了大哥生母的气,也从来不曾说过什么。
只是没想到,这个柔情的人,在放弃自己的孩子上面,做的这么决绝。
明安想到刚才那两个圆乎乎的团子,还是忍不住再劝一句。
“若大嫂离开程家,以老夫人的脾性,恐怕不会允许你再见孩子……你将来,可会后悔?”
于氏脸上的潮红慢慢褪去,人也不安起来,眼泪落了下来,“我知道,可是我真的想不到更好的办法了。他们在程家不会有人欺负的,他们……我……”
“大嫂,可是有了心上人?”
于氏想了想,有些话,她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过。
她知道这位四小姐是可靠的。
说说也好。
于氏三岁时候,母亲就过世了。
后来父亲娶了现在的妻子。
父亲严厉,继母面善心恶。
虽不曾短过吃穿,可是除此之外,也就没有更多了。
她不明白,都是嫡女,为什么继母所出的女儿就可以和父亲撒娇,而她不可以。
府中十几个人,都是她的亲人,可没有一个人,真正地关心她在乎她。
直到遇到了江禛,弟弟在太学中的同窗好友。
江禛家在鄞州,是来建康求学的。
每逢太学假期,他就会跟着弟弟回来,在于家暂住。
她人生中第一次被人关心,第一次收到生辰礼物,第一次难过时有人安慰。
过往仅有的一点温暖是他给的,只有他,会最先想到自己。
她长这么大,从来没有求过父亲什么事。
第一次开口,乞求父亲同意,自己和江禛的婚事。
父亲考虑良久后,应允了。
那段时间,是她最开心的时候。
然而不过短短月余,江禛的家人还没有来得及提亲,大将军府的媒人就上门了。
继母对于她嫁给谁,是无所谓的,只要不越过自己的女儿就行。
她自己选的那个穷酸书生,成全也无妨。
但是攀上将军府的机会太难得,所以继母毫不犹豫就同意了将军府的求亲,还说服了父亲。
自己和江禛的事情,就好像根本没有发生过。
她哭过闹过,可是无济于事,最后还是嫁了进来。
她也死心了。
就这样过吧。
可是一个多月前,江禛悄悄派人送了信来。
她才知道,江禛为了她,这么多年竟然都没有成亲,一直都念着她。
他说当年痛失所爱,万念俱灰,什么都做不好,连科举也没有继续。
如今才燃起一点希望。
还说已经拜托过弟弟,征得了父亲的同意。
只要她愿意,他就可以娶她了。
自己已经辜负了他一次,实在没有办法拒绝这样的他。
明安听后,久久没有开口,“原来还有这般往事,只是如今你放弃一切,将来可会后悔?”
于氏苦笑,沉默半晌,才道:“我明白人心易变,况且我们多年未见。只是,他是这世上唯一真心待过我的人。就为了这个,我也想试一次,若将来真的发生什么不如意的事情,也是我命不好罢了。”
“你恨大哥么?”
“夫君来提亲时,并不知道我过去的事,应允亲事的是我父母。虽然一开始的确对他有些迁怒,但终究是我没有那份福气,只能认命。”
明安叹道,原本以为大嫂一向淡然处之,是性格所致,没有想到她只是认命了。
明安长吁一口气,看着于氏的样子,知道再劝也于事无补。
母亲说得对,留得住她的人,也留不住她的心。
“既然你主意已定,那我就去禀告祖母了。祖母那里,你要做好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