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二十，钟粹宫听雨轩。
八阿哥到听雨轩的时候，良妃已经称病躺在床上三四天了。
“八爷来了。”彩儿听到外面人的通传，迎了出来，“八爷吉祥。”
“不必多礼，”八阿哥心不在焉的说道，“额娘睡下了？”
“多谢八爷，”彩儿点了点头，“本来娘娘是等着八爷的，可能太累，便睡下了，八爷还是先进来等吧。”
“好。”八阿哥应了，抬脚进了门，往内室走去。
良妃正躺在床上闭着眼睛睡着，八阿哥便在不远处的桌边坐了下来。
八阿哥抬头盯着良妃的方向看着，心里不免想起一些事情来。
额娘明明才五十余岁，头发却白了不少。不对，比起上个月见到，好像白发一下子多了更多出来。
回头还是让老九出门的时候，给额娘寻些补药来吧，八阿哥这样想。
“八爷请喝茶。”彩儿端了一杯热茶送到了八阿哥面前。
八阿哥接过茶，却没有心思喝，轻声问道，“额娘什么时候病的？太医怎么说？”
“就前几日下了场雨，娘娘嫌闷的慌，要开窗睡觉，结果受了凉便病了。”彩儿解释道，“太医说，娘娘的病没有大碍，只是因为上了年纪的缘故，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才好的慢些。”
八阿哥冲着彩儿淡笑，很是歉意的说道，“平日里，我来的也不多，额娘就多靠你照顾着了。”
彩儿一听有些惶恐，“瞧八爷说的，服侍娘娘是奴婢应该做的，八爷就莫要折煞奴婢了。”
“你跟着额娘的时间最长，我也只放心你了。”八阿哥说道，“你宫外的家中你也不必担心，你侄儿已经进了兵营，虽然是步兵，可是熬几年，也会有所出息，能改变你整个家族的命运。”
“奴婢多谢八爷，”彩儿一听，激动的跪了下去，给八阿哥磕了几个头，“八爷放心，奴婢一定会照顾好娘娘的。”
八阿哥点了点头，“起来吧，这些都是你应得的。”
“是。”彩儿才小心翼翼的起了身。
又等了一会儿，八阿哥才听到良妃醒来的声音。
良妃睡的有些重，醒来的时候清醒的也慢，但记挂着八阿哥，迷糊着问道，“彩儿，八阿哥来了没有？”
“额娘！”八阿哥迅速起身，走到了良妃身边，“儿臣在这里。”
良妃顺着八阿哥的声音，看了过去，“八阿哥已经来了？”
“娘娘，八爷来了小半个时辰了。”彩儿小声提醒道。
良妃挣扎着坐了起来，看向八阿哥苦笑起来，“八阿哥来了怎么不叫我起来？让八阿哥等着，回头误了正事怎么办？”
“额娘，”八阿哥伸手扶着良妃，又在她身后垫了个枕头，“儿臣是想着额娘多睡一会儿，而且额娘也只有在额娘这里才能歇一会儿，便存了私心没有叫醒额娘。”
“你呀，”良妃叹了口气，“彩儿，你先出去，本宫和八阿哥有些话要说。”
“是，”彩儿应了，“娘娘，八爷，奴婢就守在门外，有事就高声唤奴婢。”
良妃盯着八阿哥，劝道，“正事重要，莫耽误了正事，额娘就心满意足了。”
“额娘放心，不会耽误正事的，”八阿哥笑着保证，“只是，额娘也要注意身子，别再病了。”
“年纪大了，多多少少都会有病的，”良妃随意的说道，“你不必记挂在心上，额娘没事。”
“额娘身体安康，儿臣才能没有后顾之忧的去做正事。”八阿哥正经的说道。
“可是……”良妃忍不住心酸起来，“可是你只有成了大事，额娘才能心安啊。”
你没有成大事的时候，额娘便是日夜担忧，甚至，甚至真的觉得，自己坏了你的好事。
八阿哥沉默了下来，许久才继续说道，“额娘放心，很快儿臣就会成了。太子那边，鄂伦岱和揆叙都已经着手布置了，用不了多久，就会有结果了。额娘再耐心等一等。”
“嗯，”良妃实在不忍心对八阿哥说出自己的打算，也不忍心打击他的努力，“额娘等着。”
“将来，儿臣一定会让额娘成为最尊贵的女人。”八阿哥伸手将良妃两鬓的碎发拨到耳后，“额娘不会再受委屈。”
八阿哥以前和良妃并不亲近，是因为他是惠妃教养长大的，后来，他与良妃之间的相处也是他尊她卑。
可是随着年纪的增长，他才明白，或许她不是一个合格的妃嫔，知礼贤惠的妃嫔，但一定是个最好的额娘，比其他兄弟的额娘还要好，对他最好。
“额娘相信你，”良妃很是欣慰的点头示意自己明白，“只是，惠妃娘娘对你做的最多，将来，你对惠妃，对大阿哥，一定要知恩图报。”
八阿哥并没有应下来，看着良妃说道，“额娘，我心里有数，额娘就不要多问了。”
“好，”良妃知道八阿哥向来主意多，她是个睁眼瞎，什么都不明白，“额娘不多说。”
“嗯嗯。”八阿哥点了点头。
“八阿哥，”良妃舍不得移开眼睛，紧紧的盯着八阿哥，想着多看看，再多看看，“你知道吗？我怀着你的时候，就经历了整整一个冬天，比这个冬天还冷。那时候我不过是个答应，与那个时候的贵妃佟佳氏又是那样的关系，谁会关心我吃的饱不饱，穿的暖不暖？还是惠妃娘娘，分了银碳给我，又分给我两床厚厚的被褥，后来才没有把你冻坏。”
良妃心里明白，若是她去了，八阿哥与惠妃之间的关系亲如母子，才能对他更有利。
八阿哥听了良妃的话，很是无奈，“额娘，你放心，我一定不会忘了惠妃娘娘对我的好，只是大阿哥……你也知道，他到底占了一个长子的名分，他都能对太子这般那般，对我，也一定会挟恩图报的！”
八阿哥并不在乎成大事之后，给惠妃多少好处，花费再多，也不会撼动他的地位。可是大阿哥不一样。
“额娘明白，”良妃虽然笨了些，但不蠢，“大阿哥，你自己心里有数就好，但对惠妃一定要善待，善待，当作亲额娘一般对待。”
“额娘，你才是儿臣的额娘。”八阿哥很是无奈的说道。
“你记住额娘的话就是了。”良妃也不与八阿哥争论。
“好。”八阿哥点了点头，示意自己记住了。
“雪薇那个孩子，额娘见的次数并不多，”良妃絮絮叨叨的说道，“但是她对你，对额娘，却是很好的，说来，也是我们欠了郭络罗氏的。”
“额娘，”八阿哥心里有些不是滋味，“雪薇昨儿还说，给你做了夹袄和鞋子，过几日给你送进宫里来的，今日听说你想见儿臣，便直接来了，若是经过府里，定会带她一起来的。”
“她有那个心额娘就知足了，”良妃欣慰的说道，“以后，只要她对你，对弘旺好，额娘就放心了。”
八阿哥恍惚察觉有些不对，失笑出身，“额娘今日怎么拉着儿臣说了这么些话。”
“没事，”良妃避开了眼睛，连忙问道，“可能是因为年纪大了，有些患得患失的缘故吧，是不是还有正事要忙？额娘耽误你正事了？”
“额娘，”八阿哥无奈的摇了摇头，“再忙，也能抽时间出来陪额娘的。”
“还是去忙吧，”良妃催促道，“额娘今日就是看看你，看好了，你就去忙吧。”
“额娘真的没有其他事了？”八阿哥不放心的问道。
“没有了。”良妃说道，“你早些去吧，待的时间久了，也不好。”
即使是阿哥与亲额娘见面，这逗留的时间也不能过长的，更何况她睡着，让他等了那么久。
“嗯，也好，”八阿哥是放下手里的事情赶过来的，见她没有事，便没有再强求留下，“那额娘歇着，儿臣改日再来看你。”
“好，去吧。”良妃挥了挥手。
八阿哥扶着良妃又躺下了后，才走出内室。
殿外，彩儿守着门，见八阿哥出来，连忙行礼道，“八爷。”
“就算是使些银子，也给额娘请好点的太医来。”八阿哥淡淡的吩咐道。
宫里向来捧高踩低，他心里清楚，也是无可奈何。
“八爷交代的奴婢记着了。”彩儿应了下来。
“那好生照顾着，我明日再来。”八阿哥说道。
“是，恭送八爷。”彩儿。
八阿哥又回头看了眼内室的方向，才放心的抬头往外走去。
彩儿送走了八阿哥，还没来得及进去，就听见里面传来重物摔在地上的声音，连忙奔进殿中，往内室走去。
“娘娘！”彩儿一进内室便看到良妃摔倒在地上，却还爬着要往窗口方向。
“不要声张，”良妃开口说道，“扶本宫起来。”
“娘娘你要做什么？”彩儿上前扶起了良妃，良妃却挪步往窗边走去。
良妃也不吱声，走到窗边，慢慢的开了窗，远远的，正好看到八阿哥就要消失的背影。
八阿哥，额娘只能陪你到这里了，额娘怕等不到那天，所以，就不能阻拦你走到那一天了。
“娘娘，你怎么了？”彩儿见良妃泪流满面，慌乱起来，“八爷还没走远，奴婢去喊八爷回来吧。”
“不用。”良妃摇了摇头，直到看不见八阿哥的身影，才把身子靠在彩儿身上，“扶本宫回去吧，本宫有话和你说。”
……
八阿哥出了听雨轩，走正殿和惠妃请了安，便退了出来。
离开钟粹宫没多久，天空便飘起了雪，一朵一朵的从天上飘落，落在肩头，凭白添了几分凄凉。
“爷，奴才去借个伞吧。”随身伺候的小太监对八阿哥说道。
八阿哥四周瞥了一眼，正好走到承乾宫附近，想到什么，冷笑着摇了摇头，“不用了，先去乾清宫还皇上请安。”
走到乾清宫时，地上已经薄薄的白了一片，连披风上也落了不少。
“八爷吉祥。”见是八阿哥，乾清宫门口的太监连忙行礼。
“去通传。”八阿哥淡淡的说道。
“八爷候着，奴才这就进去禀告给皇上。”太监应道。
没一会儿，太监又小步走了出来，“八爷，皇上有请。”
八阿哥进了正殿后，才发现，不仅是他来给皇阿玛请安，殿里还有四阿哥。
“儿臣给皇阿玛请安，皇阿玛万福金安。”八阿哥行礼道。
“起来吧。”
“多谢皇阿玛。”八阿哥起了身，又冲着四阿哥点了点头，“四哥。”
四阿哥也点了点头，“八弟。”
玄烨瞥了八阿哥一眼随意的问道，“怎么进宫来了？朕听说你额娘病了几日，有没有去看看？”
“儿臣刚刚才从额娘那里出来。”八阿哥也不隐瞒，如实说道。
“那就好，你还知道去看看她。”玄烨满意的点了点头。
“……”八阿哥张了张嘴，很想问，那皇阿玛有没有去听雨轩看看额娘？
想了想，八阿哥又闭了嘴，熄了这个念头。他知道皇阿玛心里没有额娘，这些年额娘也就没有期盼皇阿玛去看看她的念头了吧？
算了，还是不给额娘招惹皇阿玛的嫌弃了。
见八阿哥没有接话，玄烨有些不快，但没有表现在脸上，继续说道，“到底是你额娘，无事进宫陪陪她也是应该的。”
“皇阿玛说的是，儿臣记着了。”八阿哥连忙应了。
玄烨没有再就着良妃的事情多说，淡淡的开口说道，“最近，太子刚重新接手户部一事，四阿哥和八阿哥就费些心力，帮一帮太子吧。”
四阿哥瞥了八阿哥一眼，先应了下来，“是，皇阿玛，儿臣知晓。”
八阿哥听了，却在心中冷笑一声，他若是不来，皇阿玛这话是说给四哥一人听了，他来了，皇阿玛却也说这话，分明是找着机会要敲打他了。
隐忍，才是成大事者必须做到的事情。
八阿哥不动声色的应了下来，“皇阿玛说的，儿臣明白，太子管理户部早就是得心应手，儿臣定会听太子吩咐做事，”
去年户部的事情，恐怕很多人还没有忘记呢，太子如何不会得心应手？
玄烨听了八阿哥的话，忍不住皱了皱眉头，但没有发怒。他正是因为怕太子重蹈覆辙，才会唤了做事更加稳重的四阿哥来，交代他提点着太子。
玄烨没有再说话，又重新翻了一本奏折看了起来，殿里便沉默了下来。
许久，玄烨才开口道，“你们去吧，天冷别病了。”
“儿臣多谢皇阿玛叮嘱，儿臣告退。”四阿哥应了下来，便要告退离开。
八阿哥却有些犹豫，“皇阿玛，儿臣……”
“可是还有事？”玄烨头也没有抬的问道。
“是，”八阿哥硬着头皮说道，“儿臣有一事请求皇阿玛。”
“讲！”玄烨没有阻拦，声音却是重了几分。
“额娘已经病了三四日了，儿臣想着，是不是给额娘换一个太医诊治，说不定就能……”八阿哥有些心虚的说道。
这事，说给皇阿玛听，只会惹来皇阿玛的烦厌。
果然……
不等八阿哥说完，玄烨便冷冷的出声打断，“八阿哥这是嫌弃贵妃安排的太医不够好了？”
“儿臣没有，儿臣只是……”八阿哥镇定的解释道。
“哼，”玄烨冷哼一声，抬起了头，将手中的茶盏摔了出去，“朕想知道，这是八阿哥的心思，还是良妃的心思！”
“皇阿玛！”八阿哥扑通跪了下来，“儿臣只是心忧额娘的病，才多想了一些，跟额娘没有关系。”
八阿哥即使跪了下来，心中还能镇定。瞧，这就是皇家的冷淡，若是在普通人家，大夫医治不善，早就高价重新换了大夫来，而皇宫里，他作为额娘的亲儿子，却没有这个权利和本事。
他想往上爬，不是为了那个高高在上的位置，只是希望没人再能欺负他，欺负他额娘。
“……”玄烨冷冷的瞧着八阿哥，没有吱声。
直到，八阿哥依旧没有低头，满脸恳求的表情，玄烨才作罢。
“陈青平。”
“奴才在。”陈青平连忙应了。
“派人给良妃换个太医，再让院判跑一趟吧。”玄烨说道，“给她瞧瞧，到底怎么了。”
“是，奴才这就去。”陈青平应了，小步往外跑去。
“儿臣多谢皇阿玛。”八阿哥松了口气，高兴的谢恩。
“哼，”玄烨又低着头看起了奏折，“去吧。”
“是，儿臣告退。”八阿哥行礼，退了出去。
出了乾清宫正殿，八阿哥才发现，雪已经下的很大了，目光所及之处都是白雪皑皑。
“爷，”八阿哥随行服侍的小太监拿着伞走了过来，“奴才寻到了伞，就不会被淋了。”
“嗯，”八阿哥接过小太监手上抱着的披风，自行披在身上，然后点了点头，“那走吧，回府。”
小太监连忙打开了伞，撑在八阿哥头上，跟在八阿哥身后，往外走去。
出了乾清门，八阿哥身形一晃，脚下打了滑，差点摔倒，幸好扶了小太监一把。
“爷，你没事吧。”小太监担忧的问道。
“我没事。”八阿哥摇了摇头，刚要在说什么，远处传来了深重的丧龙钟声。
“丧龙钟？”小太监惊呼出声，“这宫里有谁没了？”
后宫的妃嫔里，只有妃位以上才配享丧龙钟之警声。
妃为五声，贵妃、皇贵妃为六声，皇后为七声，太后为八声，圣上为九声。
八阿哥心里突然咯噔一声，不好的预感充满了整个人。
“良妃薨了，听雨轩良妃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