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初七。
柒玥在承乾宫门口碰见了荣妃,也终究问出了一直想要问的问题。
“那天,娘娘和嫔妾一起去钟粹宫,也是娘娘特意的了?”
荣妃先是一愣,随即疑惑的对柒玥说道,“本宫那日不就是特意去清心堂找你一起去钟粹宫的吗?怎么了?”
“……”柒玥被荣妃的这一句直接回答,堵的没话可说。
撕破脸皮?问她是不是故意的?问她是不是设计了刘嬷嬷一事,让静芊无辜受牵连,然后就为了见皇上?
虽然有时候柒玥也怀疑自己是不是想多了,可那日的事情,无论柒玥思索多少次,都觉得荣妃不是那么无辜。
“怎么了?”荣妃又追问了一句,有些不安的问道,“你是不是听别人说了什么?那日皇上去延禧宫也是……”
“嫔妾不是问这些,”柒玥想也没想的否定了,“嫔妾只是,只是好奇……”
荣妃叹了口气,对柒玥认命的说道,“本宫知道你在想什么,其实不止是你,这合宫的人都这样想,恐怕也只有你来问本宫了。”
荣妃踱着步子走到了旁边,看似随意的背朝着柒玥,眼神一闪而过的了然和冷意。
“娘娘知道?”轮到柒玥疑惑了,她知道她在怀疑她吗?
那是不是也知道她怀疑翠绿是她的人?还是她已经做贼心虚?
“本宫幼年进宫,陪在皇上身边已经二十多年,如今年老色衰,她们就认为本宫应该把现在所享受的一切都还回去,认为皇上不用去延禧宫,不用记得本宫。”荣妃摇了摇头,转身又看向柒玥,脸上的难过显露无疑,“本宫虽然出生低微,可是到底陪伴皇上最久了,难道不应该享受如今的这一切吗?”
不,不够!这些都不够!荣妃的心里在咆哮,朝着自己,朝着这紫禁城,想要将内心的话,一遍又一遍的说出来!
不够,真的不够,�1�5这些都是她应该得的!都是她应得的,因为她失去的太多了,太多了!
“娘娘,”柒玥有些不忍,低声劝道,“嫔妾并没有这样想,嫔妾只是好奇,皇上怎么是那天去了延禧宫,嫔妾也是有话直说,请娘娘原谅嫔妾失礼,那日静芊受了不少委屈,皇上于情于理,去钟粹宫比较合适吧?”
“那日,本宫安慰语常在的话你都听到了吧?”荣妃挑了挑眉,随即无力的笑了起来,“本宫不过是随口提到了静莫,皇上想起来对静莫的亏欠,便去了延禧宫。”
“对静莫公主的亏欠?”柒玥很是不解,“静莫公主不是好好的吗?”
“还要不要去储秀宫了?”荣妃没有回答柒玥的问题,抬手指了指北方,问柒玥,“要不,咱们边走,边说吧?”
柒玥看了一眼荣妃如往常一样的表情,犹豫了一下,便应了下来,“好,娘娘请吧。”
荣妃小步走了起来,柒玥跟在旁边,随后跟着翡翠和惜若。
“这条路,本宫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经常都要来回走上一遍,最频繁的时候,是每日都走,”荣妃指着她们正在走的宫道,陷入了沉沉的回忆,“那时候,本宫生下的皇四子赛音察浑被皇上做主交给当时还是昭妃的孝昭皇后,养在了翊坤宫,而本宫不过是个小小的常在,住在延禧宫,每次都要走很远绕到御花园,再绕到翊坤宫。”
“为什么没有让娘娘也搬去翊坤宫呢?”柒玥好奇的问道,“孝昭皇后应该不会拒绝的吧?”
“那时候迁宫需要皇后的同意,本宫人微言轻,仁孝皇后虽然仁慈,可是那时候正照顾着皇二子承祜,不会注意到本宫,本宫在这条路上坚持了很久,本想趁着仁孝皇后开心的时候,提议搬去翊坤宫的,结果……”想起那些,荣妃不由得苦笑起来,“皇二子因为生病,无药可医没了,仁孝皇后更加没空理本宫一个小小的常在了,后来,本宫有孕,生下了静莫,皇上进位本宫为贵人,也没躲过送走静莫的规矩,皇上说让她去跟赛音察浑好好相处,把静莫也送去了储秀宫。”
每每想到那个时候,她还不懂什么叫拒绝,就万分懊恼,万分痛恨自己,是她自己把一切推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
“静莫她是跟着孝昭皇后长大的?这嫔妾倒是没听说。”柒玥有些意外,“娘娘那时候去翊坤宫,能见到皇四子赛音察浑和静莫公主吗?”
“去翊坤宫那么多次,也并没有见到赛音察浑几次,本宫不过是远远的,偷偷的,想着万一能偶然见到。”荣妃苦笑着摇了摇头,“你知道皇上为何会对本宫内疚吗?”
“嫔妾猜不到。”柒玥撇了撇嘴吧,摇头。
“静莫跟着赛音察浑在翊坤宫,还算安稳的住下了,本宫也琢磨着想要再找合适的时间,去和仁孝皇后请求迁宫的事宜,结果却发现本宫和仁孝皇后一同有孕了的事情。”荣妃抬手摸了摸鬓角的有些松动的玉钗,往里插了插,“皇上怕人扰了仁孝皇后的清静,便不让人去打扰,本宫亦是没敢再去。”
“那后来呢?”柒玥没听到结局,有些微急的追问道,“后来怎么样了?”
“哪有什么后来?”荣妃摇了摇头,想起那些事,就觉得浑身如针在刺,“本宫怀孕四个多月的时候,赛音察浑发了热,太医没救过来,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本宫差点哭断了气,要不是太医和本宫说,要顾着肚子里的孩子,本宫也差点熬不下去。即使有太医调理着,本宫肚子里的孩子也很是羸弱,以至于,不到九个月的时候,本宫就生下了皇六子,皇上给他取名长华,说希望他浩气长存,将来必定荣华富贵,可是,还没到晚上,他就在本宫怀里断了气。”
说完,荣妃叹了口气,停了下来,不再继续说下去。
那些事情,是她心里难以忘怀的痛楚,除了她,就只有翡翠知道了。
虽然皇上知道,虽然如今宫里,贵妃和惠妃、宜妃、德妃,以及一些老的妃嫔都知道,可是他们不会感受到她的心情,她的心境!
她从来没有和别人说过,此次和柒玥说,除了想要以此来消除她心中的怀疑,也是想要将心中的一股子郁闷之气诉说出来。
她怕有些话不再说出来,就要变成怨气,堵的她快要疯掉,死掉。
“……”柒玥见荣妃停了下来,便没有再问。
皇长子承瑞,皇四子赛音察浑,皇六子长华,都一一幼殇,也难怪荣妃一想起来,就满脸的苦楚。
“再后来,就是你想问的了,”荣妃嘲讽的扯起了嘴里,“皇上知道本宫先后没了三个皇子,加上静莫不在身边,生了一场大病,皇上就把静莫给本宫送了回来,但是让本宫许诺,后面再生下孩子,要送去翊坤宫,要么是静莫,要么是皇子。”
“所以?静莫又被送回了孝昭皇后身边?”柒玥眨了眨眼睛,替荣妃感到了一丝悲哀。
紫禁城的规矩,冷冰冰的,没有一点儿人情温度,也从不念家人亲情。
没有权,没有势,什么才能是长久的呢?
柒玥曾经听三哥隆科多提起过,当年太祖皇帝之下,各个亲王、阿哥、贝勒等,斗争的都比较残酷,后来礼烈亲王代善拥立太宗皇太极为帝,太宗去后,礼烈亲王代善和多尔衮拥立六岁的先帝登基。
若是无权无势,当年留下的,可不一定是先帝这一支了。
当然了,如此大逆不道的话,柒玥可不会说出来。
“本宫又生下皇八子长生,按照约定的,本宫要送走一个,可是,本宫哪里舍得?后来,你姐姐孝懿皇后说了一句公道话。”想起那一点点的相帮,荣妃才觉得那么多年冷冷的紫禁城终于有了一点温暖。
“姐姐?”柒玥有些惊讶,怎么还有姐姐的事情?
“嗯,你姐姐对皇上说,要怜惜本宫失子心情,不能对本宫太狠心。”
两人正好走到御花园附近了,荣妃伸手拉了柒玥的衣袖,扯着柒玥一起进了御花园的一个四周比较宽旷的亭子里坐了下来。
柒玥也没有拒绝,或者说,在这个节骨眼上,没办法狠心拒绝。
荣妃继续说道,“就这样,静莫和长生留在了本宫身边,直到本宫生下皇十子,也就是三阿哥胤祉。没人再愿意让本宫以一个贵人身份,教养两个皇子,一个格格,长生已经会走路了,会叫额娘了,三阿哥还小,所以,本宫把静莫交出去了。静莫去了翊坤宫后,本宫因为照顾着两个孩子,也都没有空闲去翊坤宫。长生念着姐姐,偷偷跑了出去,宫婢偷懒,没有注意,长生跑的掉进了湖里,捞上来的时候已经没了。本宫和皇上大吵了一架,若不是皇上一次又一次的带走本宫的孩子,本宫也不会生下五子一女,落得只剩下一子一女的下场。”
“所以,皇上他又把静莫送回了延禧宫?”柒玥有些怀疑,皇上怎么会那么冷漠?
如今可没有这样的,就像语常在的十三阿哥,姐姐去了以后,皇上默许十三阿哥继续待在承乾宫,自然也就由语常在自己照顾。
“怎么可能?”荣妃摇了摇头,“因为本宫的一闹,皇上就不再踏进延禧宫,一直到静莫被烫伤,哭着喊本宫,皇上才派人将静莫送回了延禧宫。没多久本宫册封为荣嫔,才算名正言顺的教养三阿哥和静莫。”
荣妃没有说出来的是,当年皇上除了册封她为嫔,还册封了昭妃娘娘为皇后,懿妃娘娘为贵妃,另外还册封了六嫔。
可是当时,除了她为皇上生过五子一女外,也就惠嫔生下过两子,端嫔生过一女……其他的所有人,从未生产过。
她很想问一问,皇上为何如此对她呢?难道就因为她出身低微,才这样对她吗?
“静莫公主被烫伤过?”这事柒玥还真不知道。
“嗯,在腿上,”荣妃苦笑一声,“所以皇上对静莫很是内疚,遍寻良药给静莫去疤,而静莫也变得不爱说话。”
腿上的疤能去,心里的疤却去不了,静莫被反复从她的身边带走,又送回她的身边,静莫小小年纪就尝遍了冷暖。
可同样的,皇上和她之间也有了隔阂,又随着孝昭皇后薨逝……一直到现在。
“也难怪静莫公主平日里不太爱出来走动。”柒玥了然的说道。
“玥贵人,”荣妃拉住了柒玥的手,“本宫承认那天在钟粹宫,本宫是故意提起静莫的事情,引得皇上去延禧宫的,静莫已经十七岁了,过了年就十八岁了,又是自卑的性子,本宫只想皇上能替她指一门亲事,不求勋贵世家,只求他们能和善待人,本宫就心满意足了。”
荣妃今日在柒玥面前说了那么多,不过是釜底抽薪,让柒玥顺着怀疑她的思绪,怀疑她让皇上去延禧宫的目的。
“荣妃娘娘放心,皇上定然念着的,不仅静莫公主,还有雪瑟公主呢。”柒玥提醒道。
雪瑟公主比静莫公主还要大上两岁呢,雪瑟没嫁出去,也轮不到静莫先嫁人。
“你不说本宫差点忘了,还有雪瑟她……”被柒玥这么一提醒,荣妃一下子想了起来。
可是话没说完,就被人打断了。
“你们在聊什么呢?”亭子不远处,传来一个清亮的女声。
柒玥和荣妃回头一看,原来是贵妃娘娘带着川风走了过来,二人连忙起身请安。
“嫔妾给贵妃娘娘请安,娘娘吉祥。”
“不用多礼,”贵妃挥了挥手,有些好奇的问道,“这么冷的天,你们坐在这里做什么?本宫刚刚听到你们说到雪瑟,雪瑟怎么了?”
“本来想和玥贵人一起去储秀宫看袁答应的,”荣妃笑着说道,“结果走的累了,便进了亭子里歇息,这不,正好离绛雪轩不远,嫔妾就和玥贵人聊到了雪瑟,雪瑟过了年就二十岁了呢。”
“你们不说,本宫也忙忘了,”贵妃一听也反应了过来,“回头本宫就抽空和皇上说说,看看皇上是何打算。”
“那贵妃娘娘怎么也出来了?”柒玥有些好奇的问道。
被柒玥这么一问,贵妃有些讪讪,“本宫也是借口歇息,才躲了出来。”
“怎么了?”荣妃也被贵妃这么一说,有了兴趣。
“袁氏生下皇十四女,被皇上进位为常在,”贵妃扶着川风也坐了下来,“如今袁常在那里来了不少的人,本宫不耐照顾她们,所以本宫只好躲了出来。”
“……”柒玥。
“……”荣妃。
柒玥在心里忍不住道,幸好袁答,啊,不,袁常在,顺利生下了格格,也幸好是格格,不然,袁常在可没有现在的好日子。
袁常在生个格格,各宫看在皇上的面上,贵妃的面上,多多少少对袁常在有些照顾。若是生下阿哥,那怕是一个一个的眼神都想变成刀子,朝着袁常在飞去。
“生个格格,挺好的,”荣妃感叹了一句,“至少皇家的金枝玉叶,能享一辈子的荣华富贵。”
“好了,”贵妃摇了摇头,虽然有些不赞成荣妃说的,但也没有说出来,扶着川风又站了起来,“还是别坐了,本宫和你们一起去见见袁常在吧。”
这才刚坐下没多久呢,贵妃心里有些叹息,劳累的命啊,怎么就躲不开呢?
“也好。”荣妃也站了起来,“这里的确冷风阵阵,在坐下去,怕是要冻坏了。”
“嫔妾觉得还好,哪里冷了?”柒玥迟疑的站了起来,这里通风透气,虽然有些冷风,可是比起室内燃着炭盆的闷热,这里更加舒服。
“玥贵人,你也不能顾着自己年轻就不把自己的身子当回事啊。”荣妃颇无奈的瞪了柒玥一眼,“这冷风吹多了,年老的时候是要受罪的。”
“多谢荣妃娘娘提醒,嫔妾知道了。”柒玥主动上前扯了扯荣妃的袖子。
柒玥听了荣妃说了那么多,知道荣妃的不易之后,打消了怀疑荣妃的疑心。
也许,荣妃耍了点心计,用静莫做借口,引得皇上去了延禧宫,可那也是因为静莫的婚事。
再加上,柒玥有点怀疑,就算真的是荣妃的错,以荣妃那样的出生,能不能让刘嬷嬷叛变惠妃,也是一件相对艰难的事情。
更何况静芊一事若是荣妃的圈套,荣妃又是为了什么呢?为了离间惠妃和语常在的关系?还是离间静芊和惠妃的关系?
可荣妃明明还帮助惠妃和语常在和好呢,静芊又太小了。
荣妃若是有坏心,那她就隐藏的太深了,可若是隐藏的很深,怎么会在这于荣妃无利的事情上暴露呢?
柒玥为自己之前的猜想羞愧,主动对荣妃示起好来。
荣妃低头看着柒玥拉扯自己衣袖的手,一抹得意从眼眸中闪过,她今日费了那么多的口舌,幸好如意了。
很多年后,柒玥在懊恼,怎么就不够聪明的发现荣妃的真面目呢?她太心软,就这么被荣妃给说动了,就这么消除了疑心,以至于后来失去的太多。
果然,一个人隐藏的太深,是会骗了别人,也会骗了自己的。
进了储秀宫,柒玥和荣妃发现,袁常在所住的冰玉阁里面的人,的确不少。
然后,柒玥和荣妃便在贵妃的正殿歇息了一会儿,避开了别人,才去了冰玉阁。
放下礼物,随意说了几句话,让袁常在好好养着,婉拒了袁常在留午膳的好意,柒玥便回去了。
……
没过多久,雪瑟的婚事便有了定数,原来皇上和太后早就商议好了,只是一直没有说出来,如今贵妃去问询,皇上正好顺势说了出来。
雪瑟的额驸是蒙古科尔沁草原部落台吉博尔济吉特氏班第,是科尔沁郡王奇他特的孙儿,而奇他特正是太皇太后的亲侄儿。
所以这门亲事也算是门当户对,于雪瑟除了离京远一些之外,便是极好的了。
婚事定了,雪瑟就更加闭在绛雪轩不再出来,她要绣嫁衣。
虽然公主出嫁的嫁衣都有规制,由宫中的绣娘,赶制而成,可同样的,雪瑟得绣一些里衣,鞋袜之类的,也得给额驸绣一些备着。
柒玥跑了几次绛雪轩,不是替雪瑟画些花样,就是替雪瑟寻来不少的上等绣线。
柒玥自己都忍不住打趣自己,她没机会给自己绣过嫁衣,看着雪瑟忙活,倒是有些羡慕呢。
康熙二十八年,就在柒玥情绪复杂中,结束了。
柒玥还以为,即使姐姐离开了,她也能照顾好自己,后来才发现自己太高估自己了。
第二年,柒玥就开始了从未想过的生活,和斗争,比之这几年经历的更甚。
不,确切的说是从康熙二十八年的这个除夕开始,柒玥真正的见识到了妃嫔于后宫的重要性,于大清的不可或缺性!
而皇太后和皇上的关系,也因为这一次的除夕,消除了戒心和隔阂,变得如同亲母子。
柒玥迷茫过,害怕过,想要放弃过,却一步一步都坚持了下来。
因为他,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