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乾宫。
相聚的时间总是过的很快，还没到酉时，佟国维和佟夫人就得离开承乾宫了。
他们很清楚，也很明白，这一别，与女儿碧瑶就再也没有机会见了，没几日就是阴阳两隔了。
“阿玛，额娘。”碧瑶抓着佟夫人的手，攥的紧紧的，舍不得松开，舍不得放开。
她知道自己的身子，知道自己已经时日不多了，可她真的好不舍，好难过。
“瑶儿，回去吧，”佟夫人也知道在这个时候必须得守老爷口里的为臣之道，“生是皇家的人，死是皇家的鬼，阿玛额娘对不起你，奈何桥上少喝点孟婆汤，别把阿玛额娘给忘了，来世还找你做女儿。”
“来世不做你女儿了，”碧瑶泪流满面的摇着头，“做女儿又得嫁出去，离开阿玛额娘，来世我要做阿玛额娘的儿子，承欢在阿玛额娘膝下。”
“你……”这般离经叛道的话从碧瑶嘴里说出来，惊住了佟夫人不说，也更让她难过了。
这紫禁城到底是怎么样？让她的女儿变成了这样！
“阿玛，额娘，你们快回去吧。”柒玥不忍的说道。催促的太监，往这边看了好多遍，再拖下去，就是藐视宫规了。
“回去吧。”佟国维叹了口气，转过了身子，红红的眼眶，暴露出他此刻的心情。
“玥儿，照顾好你姐姐，”佟夫人拉住了柒玥的手，慎重的叮嘱道，“也照顾好你自己。”
“阿玛，额娘，你们放心，姐姐这里有我呢。”柒玥点了点头，不让他们担心，全部应承了下来，“我已经长大了，可以处理好自己的事情了。”
“好，好。”佟夫人也说不出话来。
她明明还有好多话，好多话想和女儿们说，可是宫规甚严，能允许她和老爷一起留在承乾宫待了这两三个时辰，已经是皇恩浩荡。
“走吧。”佟国维伸手拍了拍佟夫人的后背，才转过身来对碧瑶交代，“皇上能册封你为皇后，是你的荣幸，也是我佟佳氏的荣耀。人的一生很短暂，也不会圆满，你多想想开心的事情，才能让自己不枉来此生。”
佟国维叮嘱的情真意切，也流露出不舍和难过，“幸多也好，苦多也罢，这都是命，只有记住的开心越多，下一世才能更加开心，瑶儿，阿玛希望你能不遗憾，也能好好的去，去……”
佟国维摇了摇头，后面的话到底说不出口，可看碧瑶渐渐安静下来的眼神，佟国维相信她已经明白了。
“不用送了，阿玛和额娘回去了。”佟国维看了看四周，拉着佟夫人退后两步，躬身行礼道，“皇贵妃娘娘留步，臣（臣妾）告退。”
“好。”碧瑶一边应了，一边眼泪又汹涌而出。
让她已经白了头发的阿玛额娘给她这个女儿跪拜，还要接受女儿的早逝，她是有多不孝？
阿玛，额娘，如果这就是身为皇妃的悲哀，那么来世不做女儿身，不进紫禁城。
佟国维和佟夫人一步又一小步的往北走去，离承乾宫越来越远。
佟夫人忍不住一步一回头的看着她即将再也见不到的女儿，佟国维也回头了几次。
直到，佟国维和佟夫人的身影消失在宫道的尽头……
碧瑶争脱开柒玥和惜若的搀扶，跪了下来，朝着佟国维和佟夫人的方向磕了三个头。
“阿玛，额娘，女儿不孝，女儿不孝，女儿……”
碧瑶的话还没有说完，便昏了过去，嘴唇的血色也殆尽至白。
“娘娘！”惜若惊呼出声，“快来人，抬娘娘回寝室。”
“姐姐，姐姐，你没事吧。”柒玥连忙去抱碧瑶，嘴里问出来的话，也带了许多恐慌。
已经走远的佟国维和佟夫人根本就不知道这里的事情，他们都以为自己的女儿，至少还能撑过几日。
……
王太医替碧瑶诊过脉后叹了口气，对柒玥说道，“玥答应，娘娘只是今日见佟大人和佟夫人，多用了些力气，这才无力晕倒的。”
“那姐姐没事了？对不对？”柒玥看向王太医的眼神带满了小心翼翼，带满了期盼。
“玥答应，”王太医摇了摇头，“微臣已经说过了，没有奇迹，华佗在世，也无药可救了。”
“是嘛。”
柒玥瘫坐在椅子上，这一年来，大师兄研制出了许多的补药和解药，都不能改变姐姐的身子，她也失望了很多次……
“玥答应也要顾着自己的身子啊，”王太医忍不住多嘴起来，“玥答应再这样下去，怕是自己也要病倒了。”
柒玥淋了雨，已经有些受凉，只喝了一碗凉掉的姜汤，并没有喝药。
“王太医给我开些驱寒的汤药就行了，今晚我给娘娘守……咳咳……夜，”柒玥擦了擦鼻子说道，“悦若，你去熬药。”
“是，微臣这就去。”王太医应了下来。
柒玥接过惜若手里的帕子替碧瑶擦了擦额头，脸颊，又细细擦了手。
“姐姐，我听额娘说过，姐姐进宫前，都是姐姐照顾我的，姐姐那时候是不是也给我洗脸洗手呢？”
“姐姐，你说，为什么人的一生要有长有短呢？咱们都是荣华富贵不缺的人，为什么要经历这种痛苦折磨？”
“姐姐……”
……
柒玥难受极了，连惜若送过来的晚膳都用不下去。
“小主，奴婢求你了，你就回清心堂歇着吧，”惜若瞥了眼晚膳，无奈极了，“小主回去歇好了明日再来吧。”
“今晚我来守夜，你不用劝我。”柒玥摇了摇头，“我想多陪陪姐姐。”
“可是，小主这样下去，娘娘还没醒来，小主就病倒了，”惜若见劝不好柒玥，忙将皇贵妃搬了出来，“小主得想一想娘娘，娘娘肯定会担心小主你的，娘娘醒来看到小主现在的样子怕是又要昏倒了。”
“那我……”柒玥犹豫了起来，又怕看不见姐姐，又怕自己狼狈的样子被姐姐看到。
“小主放心，娘娘醒来，奴婢就派人去告诉小主，小主休息好了再赶过来就好。”惜若给柒玥出了主意。
“那好吧。”柒玥看了床上还在熟睡的姐姐，又看了看自己一身的疲惫加汗腥味，只得应了下来，“姐姐一醒，你就去告诉我，别让我等的太久。”
“小主放心，奴婢一定记得。”
惜若将柒玥扶起身，送出内室外，交到悦若手里，“悦若，照顾好小主。”
“是。”悦若应了，接过柒玥扶好，“小主，咱们回去吧。”
柒玥回头看了一眼内室方向，便随着悦若走回了清心堂。
七月正是最热的时候，各宫用冰也是最激烈的时候，因为怕皇贵妃凉气过重，所以承乾宫正殿多余的冰都分送到了清心堂、清语轩和新常在、路答应处。
柒玥一进清心堂，一阵凉气传来，烦躁的心才安稳一点。
迟暮提着食盒走的异常艰辛，红红的眼眶透露出今日的酸楚。
“小主，奴婢听说你今日晚膳没用，特意取来一些小菜和粥，小主多少用一点吧。”
听到迟暮的声音，正在卸妆的柒玥连忙回头，“迟暮你怎么起来了？”
“奴婢觉得今日好多了，”迟暮淡淡的笑了笑，“也有了不少的力气，听王太医说，多走动走动是好的。”
“你走动走动也是好的，”柒玥取下头上的银钗，起身走到迟暮身边，接过迟暮手里的食盒，“只是，不用做这些活计，不然就累着了。”
柒玥本来将姐姐和迟暮中毒的事情，瞒的死死的，可随着她们病情的加重，姐姐又是聪慧之人，最后便没有瞒住。
连着她对付瓜尔佳氏无七的危险事情，她也告诉了姐姐。
姐姐心平气和的接受了自己中毒事情，却怪她对瓜尔佳氏无七之事的冲动。
然后，迟暮的伺候越发不得手，便也知道了中毒的事情。
迟暮不能接受，躲在房里哭了几天，骂了芷兮几天，最后才慢慢平静下来，如往常一般服侍柒玥，直到力气殆尽，躺在床上。
“奴婢已经多日没有伺候小主了，”迟暮还是不顾柒玥的阻拦，上前打开了食盒，一样一样的将吃食摆了出来，“今日见到奴婢的娘，奴婢突然就有了力气，想着能多伺候小主一次，便下了床。”
今日佟夫人进宫的时候，身边带的嬷嬷便是迟暮的娘。
“没能让你爹也来看你，却是我的不是了。”柒玥很有些愧疚。
迟暮的爹娘是府里的管事和嬷嬷，迟暮的娘能随身伺候额娘进宫，迟暮的爹却不能跟着阿玛进宫。
阿玛是外男能进得承乾宫，已经是皇恩浩荡，迟暮的爹更是外男，别说承乾宫，连紫禁城都进不来。
“奴婢能见到娘已经是万幸，哪里敢奢望再见爹呢？”迟暮摇了摇头，“小主又怎么能责怪自己呢，奴婢已经很知足了。”
“迟暮，我……”
“小主快坐下用膳吧。”迟暮打断了柒玥的话，把空食盒放在一旁，指了指桌上的小菜和粥说道，“知道小主畏热没有胃口，特意做了爽口的来。”
柒玥但见迟暮心平气和，便也没有将自己的抱歉说出来，毕竟也是因为她，才连累迟暮被芷兮的毒给害了。
柒玥只得将此事揭过，寻着迟暮手指的方向看了桌子上的晚膳。
粥是白粥，与往常的肉糜粥相比，的确清淡；一碟子凉拌什锦鸡丝，一碟子凉拌黄瓜片，还有两碟子酱菜。
柒玥没有再拒绝，坐了下来，在迟暮的服侍下，用了两小碗白粥并一些小菜才作罢。
什锦鸡丝很是爽口，柒玥一下子用了半碟，果真是爽口又舒心。
悦若正伺候柒玥涑嘴擦手，迟暮便准备着手收拾桌上的碟碗，柒玥瞥见了，连忙夺过悦若手里的手帕，对悦若使了使眼色。
“悦若，今日这小菜的确美味可口，剩下的赏给你拿去用吧，可别浪费了。”
“多谢小主。”悦若一边应了，一边上前去收拾，“迟暮你饿吗？”
“嗯？”迟暮被悦若问的有些迷糊，又愣愣的回道，“我不饿，怎么了？”
“你不饿，就别跟我抢，”悦若一边笑着面对迟暮，一边从迟暮手里拿过碟子，“这是小主赏给我用的，你可别碰。”
“我……”
悦若让迟暮碰不到东西后，又硬扶着迟暮走到一旁坐下，“你先坐下，我要下去吃好吃的了。”
悦若飞快的将碟碗收拾干净退了出去，厅里只剩下柒玥和迟暮。
“奴婢伺候小主梳洗吧？”迟暮还是站了起来，走向柒玥，“小主今日也累了。”
“不用，”柒玥摇了摇头，“还是我送你回去歇着吧。”
“不用不用，”迟暮摆了摆手，正好一阵无力感袭来，迟暮只得说道，“那小主等悦若回来伺候吧，奴婢先回去了。”
“好。”柒玥点了点头。
迟暮便往门外走去，眼看要走到门口了，迟暮转身跪了下来，对着柒玥磕了三头，“奴婢多谢小主这些年对奴婢的照顾，此生不能再服侍小主了，还请小主保重。”
“迟暮！”柒玥惊的站了起来，又心酸又无力。
迟暮磕完头便站了起来，扭头就走，待走到自己的房里已经气喘吁吁。
迟暮坐在自己的床上，眼睛开始迷离起来，她知道今日自己这突然的力气是从何而来。
从前老嬷嬷都说，人死之前，大多有回光返照，面红有力，像是个能长命的人。
她知道自己能再伺候小主一会，已经用光了她的余力……
……
承乾宫的黎明，是被一道尖叫声划破的。
柒玥从梦中惊醒，便见悦若睡在自己的脚榻上，悦若也醒了过来。
“小主你先别急，奴婢出去看看出了什么事。”悦若迅速披了衣服出了内室。
柒玥一人在这等的着急，又担心姐姐，索性自己穿了衣服，不会梳头，便随意挽了发髻，准备出去看看。
才走到门口，与赶回来的悦若碰上了。
“怎么了？”柒玥有些不安的问道，“是姐姐那边吗？”
“不是，”悦若飞快的摇了摇头，又有些犹豫起来，“是，是迟暮，没了。”
“迟暮？”柒玥被惊吓住了，“她昨儿不是还好好的吗？”
何况，迟暮中毒发病的时间比姐姐还迟呢，怎么会先……
“有经验的老嬷嬷说，昨日迟暮那样是回光返照。”悦若忍不住的哭了起来。
“回光返照？”柒玥愣住了，想到昨夜迟暮给自己磕头时候的决绝，她是明白自己的身子了吧？
柒玥抬头就要往迟暮住的房里走去。
“小主你干嘛？”悦若连忙拦着柒玥。
“我去看看迟暮，送……送送她。”
“别去，小主不要去。”悦若死死的拦住柒玥，不让柒玥去看迟暮。
“为什么？”柒玥疑惑起来。
“小主是主子，迟暮只是一个婢女，怎么能让小主沾染这晦气呢？”悦若不敢去看柒玥的脸，低头找了理由说服柒玥。
“我不过是去看看迟暮最后一面，她服侍了我这么些年，我去看她也合情合理。”柒玥皱起了眉头，她都敢亲眼看瓜尔佳氏无七喝下她下毒的毒酒，又怎么会怕去看迟暮呢？
“小主，”悦若低头瞥到柒玥衣摆没有系好的纽扣，想到了皇贵妃娘娘，连忙转移话题道，“小主不是担心着皇贵妃娘娘，还是去看看娘娘吧，想必这个时候娘娘也醒了。”
“我去看一眼迟暮不耽误多少功夫吧？”柒玥有些迟疑道。
“是不耽误功夫，”悦若万分纠结的提醒柒玥，“可是，小主难道要沾惹一身的晦气，再去见娘娘吗？”
悦若说的话虽然不好听，可到底说到了柒玥的心底，柒玥看向迟暮的方向，在心底暗道抱歉，然后才点了点头，“好吧，我去前面，你替我好好送一送迟暮，该用的，不可少，不能用的，去找贵妃娘娘，请她通融。”
“小主放心，奴婢知晓了。”见劝服下来，悦若松了口气。
……
一直到柒玥亲眼看见皇贵妃的死状时，柒玥才明白过来，为何悦若宁愿诋毁主仆情意，也要拦着她去见迟暮。
那声划破乾清宫安静的尖叫，已经说明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