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上这一进去,便有了一个时辰。

    久到李总管有些着急了。

    椒坤宫自打先皇后走后,便再也没有迎来下一位主子,虽每日有宫人打扫,可到底久未住人,甚至连地龙都没有烘过,里头难免冷静、破旧了些。

    破旧些也就罢了,主要是冷。

    圣上虽正值壮年,身子骨极好,可再好也受不住寒气啊。

    眼看着天渐黑,李总管实在是担心,冒着被训斥的风险,站在殿外,捏着嗓子眼,轻轻地喊起来。

    “陛下,天色已晚,陛下可需起驾回乾昭宫?”

    唉。

    人死如灯灭,更何况先皇后走了十多年了,陛下怎么突然间想来椒坤宫呢?

    李总管想不明白,也不太敢往深处想。

    只知道,先皇后走后,陛下从未惦记过一次。

    哪怕是先皇后的冥辰到了,圣上也只会打发礼部的人去皇陵祭拜,禁庭里是从未有过祭拜。

    枯坐一个时辰的圣上从冰冷的榻上起了身,又缓缓落在寝宫深处。

    恍恍惚惚间,好似有一位笑容温婉,明眸如星,如披霞光而来的宫装女子,笑意嫣然走过来。

    “陛下,政务虽要紧,还需保重龙体,切不可彻夜批折,熬伤龙体。”

    暮色四合,女子的身影渐渐隐匿在昏暗里,她的容颜渐渐变得模糊。

    “兰烬……”

    圣上步伐突而向前,很急。

    急到差点把自己绊倒。

    就在他快要靠近,伸手即可抚摸到那宫装女子时,丽影如幻,化为青烟,消失在眼前。

    兰烬,先皇后闺名。

    圣上怔怔站在丽影消失的帷幔边,伸出去的手紧紧抓住还是十来年前,如今早褪色,显得破旧的帷帽。

    死死地,用力地抓紧。

    “嘶拉……”

    早已失了韧性的帷幔没有经住他的大力,层层叠叠的帷幔撕裂,如同一只巨大的蝴蝶,折翼落地。

    那声音,与当年骆皇后站在椒坤宫殿门口,用匕首,割下袖口声音一模一样。

    是那样的决裂,那样的恨意滔天。

    随着断袖的甩飞,从他眼前掠过,他听到了她的温婉之下的,绝不妥协、低头的刚烈。

    她说,“夏昭妄,你我从此恩断义绝,不复相见。”

    那时的兰烬还病着,脸色惨白到仿佛下一息便倒。

    可她,依旧微扬着下颌,黯淡了的明眸不再有光,只有无穷无尽的黑暗。

    椒坤宫的殿门随着她的转身,缓缓关上,透过渐小的门缝,他的皇后从选择背着他后,再也没有回过头。

    从此,他同皇后之间的体贴、默契如那割断的袖口,再也回不到从前。

    不复相见,直到死,皇后都是覆面,不肯让他再见一面。

    是那般的性烈,那般的决然。

    哪怕后来居上的骆贵妃,即便两人是同父的亲姐妹,同她一起只感受到骆贵妃的体贴,从不曾感受不到两人贴合的默契。

    骆贵妃,终究不是皇后,没有皇后迎难而上勇气,更没有皇后当断则断的魄力。

    望着昏暗的寝宫,冷血的帝王负手而站。

    压下眼底复杂的暗涌,过了很久,帝王声色淡道:“兰烬,此生是朕负你。望你九泉有知,能体谅朕的无奈。”

    “元宸如今身中奇毒,寿数难续,你若在天有灵,托梦让他早日成亲,留下你一点血脉吧。”

    骆皇后,本就不是他心爱之人。

    是心爱之人被太后设计身亡后,万般无奈下的选择。

    终究是他害她一生。

    看在她对他赤诚的份上,那留她在世间最后一滴血脉吧。

    这几日特意留凌王在宫中养病,又命黄御医日夜伺候,所写的脉案墨迹未干,便由明远庭上呈到御案,他仔细瞧过,凌王体内依旧奇毒缠身,寿数难续。

    若公孙宴那边寻药失败,只能说凌王注定命该如此,当年的卜卦就此破局。

    不如趁凌王如今看上去尚算康健,为他指婚娶王妃,至于能不能孕育子嗣,就要看夫妻两人。

    “兰烬,朕已放过凌王,往后,你我便两清了。”

    说完最后一句,圣上转身,那穿过黑暗的背景,带着为帝者的冷漠、无情一步一步地走出淑坤宫。

    外面,李总管听完小太监的回答,颇有些震惊,“你说,凌王殿下在宫外求见陛下?”

    迈出淑坤宫门槛的圣上正好听到。

    步子都不由顿住。

    而后回头看向淑坤宫深处,刚刚才说让兰烬托梦给凌王,让他早日娶妻,这会儿凌王便在宫外求见?

    “宣。”

    步伐重新迈动,圣上缓步下了石阶。

    李总管连忙迎向前,恭请圣驾。

    半炷香过后,夏元宸在御书房里见到圣上。

    待圣上听完嫡子来意后,饶是坐拥四海,居于金殿之下的帝王,也被震惊到许久都没有回过神。

    王爷入赘?

    他应该没有听错吧。

    圣上不动声色看向御前伺候的李总管。

    李总管埋首,眼瞎耳聋,纹丝不动。

    “你适才说了什么?再给朕说一次!”

    声色沉沉,尽管不大,帝王的至高无上的赫赫尊威,压迫而来。

    夏元宸没有退缩,“儿臣愿成亲入赘。”

    “……”

    用余光飞快瞥一眼圣上的李总管,小腿肚子都开始发颤了。

    哎哟喂。

    凌王殿下啊,您这是何必啊。

    莫不是近几月圣上对您颇为放任,以至于您忘了圣上曾经对您的忌惮、提防吗/

    竟明知圣上已动怒,还不知进退!

    “放肆!”

    一方墨砚随着圣上的怒喝声,朝夏元宸的脚下砸过来。

    “陛下息怒啊!”

    腿软的李总管哐一下跪地,“凌王殿下许是一时糊涂,陛下不如好生劝劝,可千万别伤了父子和气啊。”

    这会儿,也就只有李总管敢站出来调解了。

    外头,得知凌王进宫便匆匆赶来的骆贵妃听着里头的暴怒声,立马止步。

    发生何事了?

    前些日子圣上都对凌王嘘寒问暖,如民间平凡父子那般父慈子孝,让身在永宁宫的她深感不安,生怕凌王使手段,重新复起。

    这会子,怎么又对凌王大发雷霆呢。

    “父皇,儿臣乃深思熟虑,还望父皇成全。”

    殿内,夏元宸没有顺着李总管的话头顺势低头,依旧眉宇从容,坚定自己所想。

    一如当年的骆皇后,只要认定,绝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