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二十七年三月二十二。
惠妃从寿康宫出来后，便有些身形不稳，踉跄着走了两步，幸好被知画扶着，才没能摔倒。
知画有些无措，“娘娘你怎么了？太后娘娘和你说了什么？你怎么这个样子？”
惠妃的脸色在宫门口灯笼的映衬下，白的没有一丝血色，两眼也没有精神。
知画见惠妃不理自己，心里更加着急，“娘娘！娘娘，你听见奴婢说话了吗？”
惠妃依旧恍然未闻，盯着前方的黑夜，心中如刀割一般的满是疼痛。
知画见状，连忙呵斥等在不远处的几个小太监，“没看见娘妈不舒服吗？还不快把肩舆抬过来！”
许是知画的声音有些大，惠妃才反应过来，无力的摇了摇头，“不用了，本宫走着回去。”
知画听到惠妃的声音，有些激动起来，顾不得别的，“娘娘，你没事吧？走着回去也行，奴婢陪着你，让他们跟在后面，娘娘累了再坐吧。”
惠妃没心思多说，抬起有些僵硬的脚，一步一步的往前走着，走着。
长长的宫道上，除了几盏不太亮的灯笼，便算是空荡和死寂。
是的，死寂。
惠妃现在的心情，除了这个就没有别的了，她多想，多谢永远停留在昨日，而今日不要出现。
这条从寿康宫回钟粹宫的路，她走了无数次，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却从来没有现在这样的心情。
好像，一条没有光亮的黑路，一旦走上，便永无回头的机会。
她也想回头，也想转弯，可……她今日踏进了寿康宫，便没有选择了。
“惠妃的大阿哥如今也十七岁了吧？”
“如今宫中坤宁宫主位甚缺，惠妃就从来没有想过坐上吗？”
“惠妃陪伴皇上的时间有二十年了吧？出身也是大族纳喇氏，这样的条件，坐上后位也不是不可的呢，惠妃你说呢？”
“哀家没有别的目的，只是想着将来大阿哥坐上皇位，可以立博尔济吉特氏的格格为后，哀家就知足了。”
“当然了，惠妃也可以将哀家今日说的告诉皇上，左右哀家也是有话说给皇上听的，当年钮祜禄氏是怎么死的？惠妃可不无辜啊！”
“你也不用这样看着哀家，哀家一点儿也不介意，让钮祜禄氏再出一个皇后！”
“你只管比贵妃厉害就行了，至于皇贵妃，不过是一个将死之人，如何会碍着你的事？那个玥答应，更不会成为你的绊脚石！”
“哀家若是帮了太子，那你惠妃和大阿哥就是我们的对立面，惠妃可要想清楚了！到底该如何选择！”
想清楚？
黑夜里，惠妃的眼泪无声的往下落，她哪有选择的权利，什么想清楚，什么选择！
她什么退路都没有，她只有为了大阿哥，为了纳喇氏，哪怕前面是一条血路，也要走下去！
……
康熙二十八年七月初九。
外面的雨下的微微，宫道上无人行走，便是连钟粹宫上下，也懒的多动。
知画进来床话的时候，惠妃正懒洋洋的躺在贵妃榻上，任凭知礼给自己揉腿。
即使下着雨，也到底还是炎热的，所以除了殿里为少的冰盆，榻边的小几上也摆着冰块冰过的瓜果。
“娘娘，娘娘。”知画将伞随手靠在门边，脚步有急切的走了进来。
惠妃眼皮都没有抬，“怎么了？被耗子给咬了？还是捡到银子了？”
“娘娘，是乾清宫那边的事情，”知画也不敢多耽误，直接说道，“贵妃娘娘跪在了乾清宫门口。”
“什么？”惠妃惊的坐了起来，睁大眼睛惊愕的看向知画，“怎么回事？贵妃做错了什么吗？被皇上给惩罚？”
“听说是贵妃一人见了皇上，也不知道和皇上说了什么，惹怒了皇上，被皇上赶出了大殿，她出来后就自己跪在了外面。”
“那皇上呢？”惠妃追问，“皇上可见了贵妃，可有让人扶起贵妃？”
“皇上也没见贵妃。也就陈公公去劝了贵妃，让贵妃起来回去，贵妃给拒了。”知画说道。
知礼看了一眼门外，说道，“就算现在这雨下的不大，可是淋了雨很容易生病的，回头再下的大了，贵妃这罪不会躲了的。”
惠妃听知礼说的跟有道理，有些坐不住了，“不行，本宫得去看看。”
“娘娘！”知画连忙拦着惠妃，压低了声音，“娘娘可别掺和，贵妃被皇上厌弃，于娘娘可是一件好事。”
“不行，”惠妃摇了摇头，“再是幸灾乐祸，面子功夫也得做的，何况本宫与贵妃一向交好，这个时候冷眼旁观，于本宫是不利的。知礼，服侍本宫更衣，知画你再去打听打听，看看能不能打听到什么。”
“是，奴婢这就去。”
换好衣服准备出门的惠妃到底没能去成，因为知画又带回来一个消息。
“娘娘，玥答应去了乾清宫。”知画皱着眉头回来禀告，“奴婢便也跑去乾清宫瞧了瞧，果然玥答应也在。”
惠妃一听，反而没有去乾清宫的打算了，走回到榻边坐了下来，“玥答应不是被禁足了吗？她怎么敢出来？”
“奴婢不太清楚，不过，有件事奴婢觉得奇怪。”知画不敢隐瞒，都说道。
“什么奇怪的？”惠妃抬头看向知画。
“乾清宫门口，主仆四人，只贵妃带着川风和悦若跪着，那玥答应是一人站着的。”
惠妃听了，也不由得皱起了眉头，“玥答应是站着的？怎么可能？”
惠妃很是不解，她知道玥答应和贵妃的关系，便是贵妃得罪了皇上，玥答应就是为了贵妃跪下求饶也是可以的，怎么偏偏是站着的呢？
玥答应怎么会站着呢？难道她不愿意替贵妃求情？那也不对啊，若是她不愿意，悦若就不会跪下了！
到底，为什么都跪了，而玥答应却不能跪呢？难道她跪了只会让皇上更加生气吗？
“娘娘，咱们不去了吗？”知礼小心翼翼的问道。
惠妃摇了摇头，“先不去了，有玥答应在，本宫去了也多余，何况这事不是本宫想的那么简单。”
“娘娘，奴婢瞧着也不简单，”知画点了点头，“听说承乾宫刚刚又进太医了。”
知礼撇了撇嘴，“进太多的太医也没有用，那皇贵妃娘娘必死无疑的。”
惠妃皱着眉头瞪了知礼一眼，“莫要胡说！传出去，让本宫怎么做人？”
“是，奴婢知道了。”知礼连忙委屈的应了下来。
惠妃看向知画，“去，继续去乾清宫守着，看看到底什么事，没有打听清楚别回来。”
“是，奴婢明白了。”知画应了下来，连忙退了出去。
惠妃愣了一会儿，起身都到门边，看着院子里越来越大的雨，心里闷闷的，像是有颗石头压着，喘不过气来。
听了知画讲的那么大，她心头突然就有了不好的预感，明明却就在嘴边，却说不出来的感觉。
惠妃，玥答应，皇贵妃……
知画在回来的时候已经过去两个时辰了，这两个时辰里，惠妃的心随着雨一起冰凉，一起下沉。
“娘娘，”知画的脸色很是不好，还有些微喘，“皇上让贵妃和玥答应进去了。”
“那皇上那边可有说了什么？”惠妃问道。
“奴婢不知道说了什么，”知画摇了摇头，“但奴婢知道结果。”
“什么结果？”惠妃差点没有反应过来，“结果？”
知画咬了咬牙，“皇上立承乾宫的皇贵妃佟佳氏为皇后。”
惠妃惊的脸色突然惨白，“皇……后？”
知礼也是惊讶不已，“娘娘？这皇贵妃被立为皇后，皇上到底是怎么想的？”
惠妃深呼吸一口气，忍住了心口泛滥的苦涩，“这是皇贵妃应得的，你们可不要乱说，传出去，还当本宫见不得皇贵妃好呢。”
知礼撇了撇嘴，“奴婢是为娘娘觉得有些不值罢了。”
惠妃攥紧的拳头提醒自己忍着，“有什么值得不值得的？本宫可没有皇贵妃的本事，本宫也不会与皇贵妃相比。”
“娘娘！”知礼委屈的喊道。
惠妃出声打断了知礼的话，说道，“好了，你快服侍本宫更衣，本宫得去承乾宫瞧瞧了。”
站在这里立了这两个时辰，便是冷汗也打湿了宫装。
“好吧，奴婢这就去。”知礼连忙去做事。
从钟粹宫到承乾宫，还没有到坤宁宫那么远，可惠妃却觉得自己此刻的心情，比当初见仁孝皇后和孝昭皇后，更苦，更涩。
说过绝不立后的皇上，还是立了皇贵妃佟佳氏碧瑶为后。
惠妃抬头看了看天空，雨后的天空，是那样的清澈，万里无云。
惠妃眯着眼睛在想，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做这紫禁城的女主人。
是了，没错，她骨子里了就是贪婪的，所以当初皇太后找到她的时候，她才能连反抗都没有，便归顺了皇太后。
但没关系，便是走到了那个位置，她也会有更多，更狠的法子，让自己高高在上，无人欺压。
……
康熙三十年二月二十九。
惠妃微微有些坐立不安，毕竟她今日要做的事情，的确有些不同寻常，便是她自己也不忍心下手，可再不下手没有机会了。
知画回来的时候，惠妃迫不及待的就站了起来，“怎么样？”
“娘娘放心，太后娘娘已经去了乾清宫，她交代奴婢了，到时候让小贺子领了玥贵人出现在乾清宫的时候，她会按照计划行事的。”知画压低了声音说道。
惠妃松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对了，小贺子可有去承乾宫通知玥贵人？”
“已经去了，”知画点了点头，“娘娘，咱们也准备着吧，正好跟在玥贵人后面到乾清宫，想来不会错过好戏。”
惠妃的手不由得有些握紧了，“嗯，走吧。”
惠妃远远的看着玥贵人挺着肚子进了乾清宫，便也慢悠悠的远远的跟着。
与玥贵人相识七八年，惠妃也是拿她当妹妹一样对待的，可她却别无选择，只因为那样的路，已经走上了。
很多时候，惠妃知道自己有心软的毛病，可有的时候也能狠下心来。
宁寿宫那天，落贵人出事那天，她都本能的去扶玥贵人，生怕她有什么闪失，可今日……
今日她和皇太后的谋划里，却是让玥贵人，一无所有。
她们太懂玥贵人了，知道玥贵人的脾气，也知道玥贵人绝不会心平气和的接受皇太后的命令，只要不是心平气和就好了。
惠妃刚跨进乾清门，走到大殿前，便听一声尖叫，“啊！”
惠妃心里一咯噔，本能反应的冲了过去，“玥儿，小心！”
惠妃去扶玥贵人，却没扶住，花盆鞋底一崴，重重的跌在地上，痛的她忍不住惊呼，“啊！”
“玥贵人小心！惠妃娘娘小心！”乾清宫的太监尖叫着来扶她们。
玥贵人重重的跌在惠妃身上，惠妃的头又反弹了一下，后脑勺重重的磕在了地上，痛意袭来，眼前一黑，便昏了过去。
等惠妃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了，从知画口中得知，玥贵人的孩子没有了。便是连落贵人的小阿哥也没了。
惠妃坐在床上，出神很久。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心里难受，她明明手上染了那么多的血，还在这里缅怀什么？
惠妃狠狠的给了自己一巴掌，她要打醒自己，即便不是为了自己，也要为了大阿哥，为了纳喇氏，也要心狠手辣的走下去！
原本惠妃以为玥贵人这件事情就这么解决了，却发现，有些事情不在她们的意料之中。
事后，皇太后告诉她，她没有想到，当她提出来不要玥贵人肚子里的孩子时，皇上竟然没有拒绝，还应下会亲自配落胎药给玥贵人。
虽然玥贵人的孩子是意外没了，可皇上的心思打算，也让玥贵人心灰意冷。
这样的“意外”让皇太后高兴，让惠妃高兴的同时，也有些担忧，玥贵人真的就这样彻底失宠了吗？
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玥贵人都没有复宠。
宫里很多妃嫔松了口气，皇太后松了口气，惠妃也松了口气。
……
康熙三十二年十一月初三。
惠妃得到消息说贵妃没了的时候，刚睡下，听了知画说的，立刻翻坐了起来。
她知道会有这样的一天，也早盼着这一天到来，可真正到了这一天，却觉得，好像有点早了，好像她还没有准备好。
“伺候本宫更衣，去储秀宫。”
没了贵妃，后宫妃嫔中，的确是惠妃为首，何况惠妃又助着贵妃协理六宫许久，所以惠妃顺利的进了储秀宫，见到了七窍流血的贵妃。
贵妃死了。
惠妃看着已经没有了往日高贵贤淑形象的贵妃尸首，惠妃心中有种难以言说的苦涩，不是为她，而是为自己，像是解脱。
可她的解脱，却是一条性命来解决的，不得不说自己当真是心狠手辣的厉害。
惠妃按照计划，迅速的在储秀宫找到或者安排好了证据，甚至将最大的“嫌疑人”香嫔也给抓了过来？
解决了贵妃，也能解决了香嫔，真真是一箭双雕的好计谋。
在先来的其他几个妃嫔的相助下，惠妃迅速的将储秀宫的事情安排妥当，就等着听了丧龙钟后赶来的妃嫔了。
惠妃看着玥贵人趔趄着无神的进了储秀宫，便迎了上去，微微有些泣声，“玥儿，你终于来了。”
惠妃眼睛通红，脸上的泪痕还未完全擦拭干净。
“惠妃姐姐，”玥贵人失魂的问道，“到底怎么回事？我怎么会听见，会听见……”
“玥儿，你别激动，”惠妃被柒玥掐的胳膊生疼也顾不得，只出声直接说道，“贵妃……贵妃姐姐她是被香嫔害死的。”
玥贵人也听到了香嫔的挣扎，可是却没有心思去顾着，便连对皇上也没有多少心思，径直进了内室去见了贵妃的尸首。
惠妃以为玥贵人为贵妃做的让她足够嫉妒，却不想除了一个玥贵人，还有一个平庶妃。
平庶妃因为愤怒，竟然亲自动手打了香嫔，让惠妃很是嫉妒，也很是羡慕。
处置了香嫔，将储秀宫安排妥当，已经是第二天天亮了。惠妃因为心思不好，便把储秀宫的适宜交给宜妃来管，自己先回钟粹宫休息。
从储秀宫出来，惠妃长长的叹了口气。
紫禁城这个会吃人的地方，还会有玥贵人，平庶妃这样难得的情义，如何不让她奢想？
看见贵妃即使死了，也有姐妹为她哭泣，为她打人，让她不由得猜想，却是有一天，她也是这样的躺在那个床上死了，会有人为她做这些吗？
玥贵人会吗？平庶妃会吗？
惠妃抬头看了看天空，依旧如多年前那般万里无云，让人向往。
便是现在玥贵人与她情同姐妹，可将来有一天，她知道了自己的真面目，也会远远的离开自己吧？
她不是钮祜禄氏素影，她没有对玥贵人，对平庶妃掏心掏肺，所以便也得不到那些情义吧？
有因必有果，这是她种下的因，至于果是什么样的，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可是，她能怎么办呢？
没有好办法。
当初，她也想过，好生服侍皇上，与其他妃嫔友好相处，可初心不再，她也无可奈何。
她错了吗？
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没有回头路了，得到的失去的，都是因果。
谁是谁非，都不过是这紫禁城的过，过往云烟的一缕，罢了。
有人说过，上位者，若是得不到一样东西，便会毁去那样东西。
而她呢？也会这样做吧？
赫舍里氏落菡……章佳氏梦语……王氏眉舒……
她会一个一个的将这些人从佟佳氏柒玥的身边赶走，生死不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