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二十八年二月。
玉芊听到爹娘派来的人传唤的时候，正在房里跟着女红老师绣手帕。
手帕上的花样，是情窦初开的女子最喜欢绣的鸳鸯戏水。
“二小姐到底心细，学的比奴婢快多了呢。”玉芊身边的贴身婢女月开有些讪讪的看了看玉芊的手帕，又看了看自己的手帕，“奴婢这手帕，莫说送人了，便是自己的爹娘看了都要嫌弃。”
玉芊听了，便放下了手中的动作，对月开说道，“既然做的不够好，那师傅说话的时候，你要更仔细听才是。”
一旁静默不做声的女红师傅赞成的点了点头，又伸手指了指月开手里的一处说道，“这里，要密一些，多绣两针，不然漏了底布。”
“是。”月开红着脸应了下来。
跑腿的奴婢刚走到门口，见她们说话，便停顿了一下，直到月开话落，才开了口，“二小姐，大人让你去前院呢。”
“去前院做什么？”玉芊一边好奇的问道，一边收好手里的东西，起了身，“爹可说了什么？”
那奴婢摇了摇头，“奴婢也不知道，不过，前院好像是来了贵。”
“贵？难不成是知州大人来了？”
这里的县城不大，也不是交通要塞，来往的人并不多，经常会来的贵也就知州大人，至于知府大人，玉芊还能记得上次看的时候，是前年。
玉芊是知县大人王国正的二女儿，如今已经十二岁了，正是女子如花美貌的年纪。
玉芊虽然疑惑不已，但还是跟着传话婢女往前院的会厅走去。
还没进会厅，玉芊便感觉到气氛的静默，与爹见知州大人或者知府大人时，不同的静默。
传话的婢女走到门边，轻声提醒道，“大人，二小姐来了。”
“那边进来吧。”
一个不是爹的声音从里面穿了进来，玉芊听了咯噔一下，但还是走了进去。
一进去后，玉芊便看到了一位气度不凡的男子立在厅里，知县大人弓着身子陪在一旁。
玉芊在心里立刻分析出来，眼前的人不是知州不是知府，那么他一定是比知府更大的官职，不然自己的爹不会小心翼翼到连话也不敢说。
这个时候的玉芊怎么也不会想到，眼前的人会是当今圣上，这大清朝的帝王。
知县大人小心翼翼的对玉芊说道，“来，芊儿，见过三公子。”
三公子是谁？玉芊没有多问，落落大方的福身行了礼，“小女子见过三公子。”
“起来吧，”康熙帝点了点头，然后指了指墙上的一幅画问，“听你爹说，这是你画的？”
顺着他指的方向，玉芊红了脸，那是一副花狗戏球图，画的还是自己的狗，因为好玩，便随手画了，谁知道上次来的那个知州非说她画的传神，让她爹给挂在了厅中。
玉芊羞的红了脸，“是小女随手画的。”
康熙帝也笑了起来，赞扬道，“画的不错，看来你这本事不小呢，如此，我便向你爹请了你，在接下来的几日陪我出去走一走如何？”
玉芊没有回答，看向了知县大人，见其点头，才应了下来，“那小女子恭敬不如从命。”
玉芊原本以为这样气度非凡的公子大人，会像那些富家公子哥儿一样，去些好玩的地方，酒楼，花坊，听戏，玩闹，却不想他去的地方全是一些山村，走访的都是一些贫穷落魄的百姓人家。
也是，既然气度非凡，总要与那些纨绔子弟有所区别的。
所以，最后，当他问她要不要跟他走，去见见更多的世面的时候，她竟然毫不犹豫的同意了。
直到进宫的那一刻，她才清楚他的身份，而幸好，她只是御前奉茶的宫女，并不是他的妃嫔，那她才松了口气。
哦，对了，他还给她赐了名字，眉舒。
……
康熙二十八年七月初八。
眉舒第一次见到那个叫柒玥的女子的时候，是在乾清宫。
雨下的很大，大到让眉舒不禁替跪在雨地里的贵妃着急，她怎么这么不爱惜自己呢？
不仅如此，她还发现皇上看着殿前雨里跪着的立着的几人，又气愤，又心疼，又难过，又犹豫。
玥答应立着，贵妃带着两人的奴婢跪着，这样的情形，让眉舒很是疑惑，她们是想要做什么？同时眉舒不由得更加对玥答应好奇起来。
眉舒将茶水放到了皇上面前，想分散一直立在窗边看着外面的皇上的注意力，“皇上喝杯茶润润嗓子吧，虽然下了大雨，可到底还是闷热的厉害，小心热坏了身子。”
眉舒见他没有说话，顺着皇上的视线看向外面跪在雨地里的四人，皱了皱眉头，低声劝道，“皇上若是担心，为何不让她们进来呢？”
眉舒被皇上回头那有些冰冷的目光一瞥，想到了宫里的规矩，无奈而又迅速的退后了一步，“奴婢多嘴了，还请皇上责罚。”
良久，眉舒才听到他开口，对不远处守在门口的陈青平说道，“带她们去偏殿梳洗再来见朕，就说，是朕让的。”
眉舒松了口气，幸好他松口了，不然那几人再久些，怕是要病的不轻了。
眉舒放下茶水后，便出去让茶水炉子上煮了姜汤，她知道受了凉的人喝了姜汤一定会舒服一些。
眉舒并没有去听他们在说什么，可她将姜汤放到两人面前时，她听到了贵妃说谢谢，还与玥答应的视线重合了。
眉舒惊讶的从玥答应眼神里看到了单纯的好奇，没有恶意的打量。
这个时候的眉舒暗下决心，这宫里那么多的妃嫔，厌恶她，讨厌她，欺辱她，可是这一刻，她愿意喜欢这两个人，贵妃和玥答应。
眉舒心情一好，冲着玥答应眨了眨眼，然后笑了起来，娘说过，从眼神里就能看懂一个人。
眉舒也没想到，玥答应走的时候会和她说话，还唤她“眉舒姑娘”，虽然她不是很喜欢现在的名字，可她喜欢听玥答应谢谢唤她。
眉舒开心的眼送玥答应出去，“奴婢送玥答应出去吧，可以吗？”
“可以，就怕耽误眉舒姑娘的时间。”
“奴婢不怕，反正奴婢喜欢玥答应你，耽误这一点时间算什么。”眉舒一点儿也不隐藏的说道。
“喜欢我？你说你喜欢我？咱们今天也不过第一次见面，你就喜欢我？”
“我娘说过，有些人一次见面就够，有些人见面次数再多也不一定会喜欢。”眉舒撇了撇嘴巴，显然想到了不喜欢的一些人，“玥答应对奴婢没有排斥，没有欺负。”
“那是因为，你是你，别人是别人。”
眉舒从她的眼中看到了自然而又没有欺骗的回答，心中又是一暖。
“就是这样！玥答应，你真是一个好人！”眉舒开心的说道。
玥答应噗嗤笑了起来，“你这丫头，怎么这么可爱？”
眉舒知道玥答应心情不好是因为皇贵妃的病情，她没有办法替她解决，却可以安慰她。
“玥答应，你知道吗？江南的星星和紫禁城的星星都是一样的，奴婢的娘离开的时候，和奴婢说过，她会变成天上的星星，无论奴婢走到哪里，都会守护着奴婢。玥答应把皇贵妃娘娘记在心里，那么皇贵妃娘娘就永远都在。”眉舒伸手小心翼翼的指了指玥答应的胸前。
玥答应像是听明白了，点了点头，“好。”
眉舒送走玥答应后，发现皇上的心情更加沉重了不少，不过，他和玥答应的关系中午缓和了不少。
她替他开心，替玥答应开心。
……
康熙二十九年腊月十一。
眉舒怕是永远也不会忘了这一夜，让她永远没了希望，没了离开这黑暗紫禁城的一天。
喝醉的皇上，痴迷的盯着她的脸，嘴中却唤着让她陌生的名字。
“流素，流素……”
他终于累了，终于放开她的睡着了的时候，眉舒才察觉到她浑身没有一处不痛，嗓子也因为哭喊，而嘶哑的厉害。
她光脚冲出乾清宫的时候，才发现外面下了大雪，是那样的白，那样的干净。
可是她没有清白了，不再是干净的王玉芊！而是这紫禁城里逃不掉的眉舒！
周渊哥哥，对不起，玉芊不能回去了，玉芊要失约了。
冷意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眉舒回头看了一眼乾清宫，只觉得是那样的让她觉得厌恶，她收回视线，拼命的朝前跑着，跑着，却到了承乾宫门口。
玥贵人让她进了承乾宫，吩咐人为她洗了热水澡，还不嫌弃她的把她拉进了她的被窝里。
那阵阵暖意让她明白，也就只有玥贵人，她一直相信的玥贵人，会对她好了。
她将她的事情告诉了玥贵人，告诉她，她被皇上给要了。
她不明白，也很疑惑，只想问玥贵人，“玥贵人，你能告诉奴婢吗？是不是这宫里的女子，不管哪个宫女，都是皇上的女人？”
“不是说，要等二十五岁就可以出宫，就可以回家了吗？”想到这里，眉舒哭出了声音，“奴婢还等着回家呢。奴婢有心上人，他说好等我的！我爹娘都同意了的！可是……我现在脏了，脏了……哈哈……怎么会变成这样了呢？玥贵人，我该怎么办？怎么办？难道，去死吗？不然要怎么活下去？”
周渊哥哥是她的心上人，与她同龄，她进宫后才知道，宫女要到二十五岁才能出宫，可与她书信往来的周渊哥哥说了，会等她。
可如今，他再也等不到她了。
“眉舒！不得胡说！什么死啊活啊的，你想没想过你爹娘？活着才能不负爹娘，不负己心！”
玥贵人的劝说，没有让眉舒心里舒服，反而更加难过，眉舒哭喊道，“可是我负了他！负了周渊哥哥！”
“那你就去死吧。”
“什么？”眉舒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她刚刚听到玥贵人说什么了？
“去死啊，你不是没办法活下去了吗？那就去死吧。”玥贵人无所谓的说道。
“好。”好像有了一道宣泄的方向，眉舒听明白玥贵人的话后，翻身坐了起来，掀开被子就要下床，却又听到了她的话。
“你死了，就轮到你爹娘，轮到我了。”
眉舒脚已经放在了地上，凉意上脚，冰的她打了冷颤，思绪也清醒了不少，“你说什么？连累了爹娘？还连累你？”
玥贵人倒是冷静，“当然，皇上是当今的天下之主，又是风流倜傥，气宇轩昂，怎么会有女子不倾心？他怎么会容忍你不喜欢他，你是以死明志了，可同样的也得罪了他，他不能拿你的尸体发怒，他可以把怒火降在你爹娘的身上吧！还有我，你从乾清宫跑出来，哪里不去，非要来清心堂？在我清心堂，我没能劝好你，还让你死了，那皇上岂不是也要怪罪到我头上？”
“我不在清心堂死，我走，走的远远的，去御花园，那里有池子，我可以跳湖！”眉舒生怕连累到玥贵人，连忙说道。
“来不及了，已经连累了，你从乾清宫跑出来，看似没人追你，但你以为他们没看到你来了清心堂吗？”
“我……”眉舒愣住了，她怕连累爹娘，更怕连累眼前的玥贵人！
这个宫里，如果说能让她放下戒备的，除了眼前的玥贵人，再无旁人了。
她不能连累她！
最后的眉舒，选择了成为皇上的妃嫔，成为紫禁城里的孤人。
她不会连累玥贵人，也不会成为她的阻拦。
……
康熙三十二年十一月初三。
眉舒已经好久没有见到玥贵人了。
自从玥贵人没了那个孩子以后，眉舒便想去看看玥贵人，可是她也知道玥贵人心情不好，不是她的几句话就能安抚的。
她无意中得知，玥贵人恐怕再也不能有孩子之后，便生了一个心思，她替她生吧。
她几经周折，费了些心思，侍寝几次后，终于怀上了孩子，但随即又窝在永寿宫承欢殿，安心养胎。
她要给玥贵人生下一个最健康的孩子，来报答玥贵人当年对她的恩情。
她还没能生下孩子，宫里就出事了，向来待玥贵人如亲姐妹的贵妃，她也喜欢的贵妃，没了。
她得了消息，捧着肚子去储秀宫的时候，与玥贵人碰上了，玥贵人送了她回永寿宫。
眉舒喊住了玥贵人，“玥贵人，奴婢有话和玥贵人说。”
“什么事？说吧。”
眉舒犹豫了一下，才鼓足勇气，说道，“玥贵人，奴婢生了这个孩子交给你抚养可好？”
玥贵人明显愣住了，“你说什么？”
眉舒这样的打算不是一天两天了，而是一开始，从她决定要这个孩子开始，“奴婢……玥贵人你是知道奴婢心思的，奴婢是为了玥贵人才决定去讨好皇上，怀有这个孩子的。奴婢知道玥贵人想要有孩子，所以，奴婢愿意为玥贵人生下这个孩子，奴婢也愿意……愿意去母留子。”
“眉舒，你……你怎么会这样想？”玥贵人不可置信的问道。
“玥贵人对奴婢相帮过，奴婢一直记在心里，”眉舒看向柒玥的眼神，真诚而又坚定，“奴婢知道玥贵人因为孩子的事情伤心伤神，奴婢也知道不是谁都愿意把孩子送给别人养的，可是奴婢愿意，奴婢愿意把孩子送给你养。”
玥贵人没有应下来，“眉舒，你别这样，孩子是你的，不是我的，就算你生下孩子也是交给永寿宫主……不提她了，皇上还是比较宠你的，你多在皇上面前好好表现，说不定皇上也会同意把孩子留在你跟前的。”
“那你呢？”眉舒问玥贵人，“你没有孩子怎么办？”
她的目的不是为了让她的孩子有更好的养母，而是真的为了玥贵人。
“我……那是我的命运，不是你的，所以你大可不必这样做。”
眉舒才发现，她要这个孩子，就是在误会玥贵人，玥贵人这样的人怎么会牺牲别人呢？哪怕她愿意。
最后的最后，玥贵人没有要这个孩子，而她也没能亲自教养这个孩子，而是被德妃带走。
后来，她又生了两个孩子，一共生了三个孩子，才终于把最小的那个孩子，如愿以偿的送去了承乾宫，由已经升了位份为贵妃的柒玥抚养。
……
乾隆八年，四月初一。
已经六十六岁的眉舒，在得知皇贵太妃的死讯的时候，差点跌倒在地上。
“怎么会？怎么会？”
眉舒一边嘀咕，一边扶着婢女就准备进宫，要去见她最后一面。
脸上的眼泪，却是止不住的留下，明明前些日子，她才见过她，她身子骨很是硬朗的，怎么就，怎么就……
眉舒在宁寿宫见到皇贵太妃的时候，还看到了贵太妃。
“嫔妾给……”
眉舒都没能行礼，就被贵太妃含卉给扶了起来，“密太妃也来了。”
“贵太妃，”眉舒不敢置信的问道，“皇贵太妃怎么就这样了呢？不是好好的吗？”
含卉摇了摇头，“她早就病了，只是一直忍着罢了，今日用过午膳，说有些困，要睡一会儿，哪知道这一睡便没有醒来。”
眉舒一听，眼泪落的更凶了，径直往内室走去，“嫔妾去看看，去看看……”
进了内室，眉舒看到皇贵太妃很是安详的躺在榻上，像是熟睡一般，没有疼痛，没有苦恼。
眉舒捂着嘴巴不让自己哭出声音来，她生怕吵到她，让她烦恼。
眉舒一步一步的走到了皇贵太妃跟前，挨着她坐了下来。
“娘娘，你怎么就丢下嫔妾了呢？”眉舒小声问道，“嫔妾以后要怎么办呢？”
没有回音，也没有结果。
眉舒深呼吸一口气，不让自己哭的昏倒过去，眉舒伸手握住了皇贵太妃冰凉的手指。
良久，眉舒才低声唤道，“娘娘，嫔妾从来没有唤过你姐姐，嫔妾可以唤你姐姐吗？”
这一声姐姐，是想起来就后悔的遗憾，她早就想这样唤她了，可是她太自卑，太低微，便一直错过了。
直到这个时候，她才敢小声问道，可更多的不是为了问，而是为了唤她，与她最后一次说话。
……
次年，十月十六日，密太妃薨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