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二年四月。
初夏的热意，被一场大雨打的散去，柒玥扶着惜若站在乾清宫门口，而殿门是关闭着的。
自从住进宁寿宫后，柒玥极少见到皇上，只除了去年为了皇太后的陵寝，她去见了皇上，并将自己在帝陵的位置让给皇太后。
也不知道是因为驳了皇上的好意，还是让他不尊先帝遗言的难堪，便只除了除夕那晚见过皇上。
如今，此刻，柒玥来求见皇上，竟然被默然的拒之门外。
“娘娘，”惜若忍着腿疾因着寒气而传来的疼痛，艰难的举着伞，“咱们回去吧，皇上知道娘娘的心思，他不会见娘娘的。”
柒玥没有一丝急躁，也没有一丝退意，冷静的说道，“他既然知道本宫的心思，便也知道本宫今日，非要如意不可。”
是的，她就是这样的性子，这样该死的执着！明知道会让他为难，也要这样决定，只是为了心中的一个不悔。
“娘娘。”惜若担忧的劝阻，“娘娘何必和皇上这般呢？”
站在乾清宫门口，惜若没敢多说，如今宫里的太妃们，大多出宫跟着自己的儿子，王爷郡王贝勒贝子们进府生活。
唯独柒玥和含卉，还住在宁寿宫，另外不过一些低位无子嗣的妃嫔住在寿康宫。
“惜若，”柒玥摇了摇头，“不用多说。”
不用多说，她只需要一直等下去，等到殿中的皇上同意她的心意和请求。
天色越来越黑，雨也越来越多。
柒玥和惜若的裙摆早就被雨水溅的湿透至极，双腿像是泡在冰水里般透骨的凉。
柒玥站了一个多时辰后，殿门发出吱呀的声音，柒玥和惜若连忙抬头看去。
却是陈福弓着身子小心翼翼的走了出来，然后从一旁拿了一把伞，打着，走到了柒玥和惜若面前。
“娘娘，回去吧，”陈福苦着脸劝道，“皇上说了，他主意已定，这次是非罚敦亲王不可的，娘娘就不要再为难皇上了。”
“皇上不愿意，本宫也不愿意，”柒玥自若的说道，“劳烦陈公公告诉皇上，本宫愿意替皇上解决两个麻烦，换敦亲王一命。”
“这……”陈福为难的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硬着头皮劝道，“娘娘还是回去吧，宁寿宫里的一应用度，都是皇后亲自打点的，娘娘若是有什么不满意，可以告诉奴才。”
柒玥摇了摇头，“皇后仁慈至孝，未曾亏待本宫一点，本宫不需要那些，本宫只想保敦亲王一命。”
敦亲王正是十阿哥允�2�1。
胤禛登基后，其他一众兄弟，为了避讳，全部改名中的‘胤’为‘允’，只除了十三阿哥胤祥，改为‘允祥’之后，又被赐名为‘胤祥’。
另外，还有十四阿哥胤祯，因为名字与胤禛同名同音，直接改为了允禵。
因为允�2�1之前是支持八阿哥和十四阿哥的，所以胤禛登基后，并不受重视，便是这亲王之位，也是四阿哥为了将允禩、允禟等人放在明眼处监视着，才封允禩为廉亲王，允�2�1为敦亲王。
陈福叹了口气，转头回了殿内，可这一进去，便又没了回复。
柒玥看着殿内熄灭的亮灯，心一同变的暗淡五波。
贵妃姐姐，若是玥儿不能保住十阿哥，我要怎么去见你？有何颜面去见面？
“娘娘！”惜若急了起来，“皇上都睡下了，我们就回去吧。”
随着惜若话音落下的是柒玥扑通一声，跪在了雨地里，惜若因为柒玥的动作，慌乱的没有握住雨伞，狼狈的随风吹走。
冰凉的雨水打在身上，打在了柒玥的心里。她的要求真的不高，只是想为了十阿哥，只求保他一命。
“娘娘！娘娘，你这样会病的，会病的！”柒玥跪着，惜若哪好站着，身上湿透不堪，有雨伞和没雨伞，有什么区别？
便连脸上的雨水，也不知道掺和了多少的泪水，惜若哭的不能自已。
娘娘这辈子虽然执拗，可就是心软，才走到了如今的地步！要不然依着皇上对她的恩宠，便是中宫之位也是能得的！
对于惜若的劝阻和哭声，柒玥恍若未闻，盯着殿门，没有一丝退缩，没有一丝悔意。
或许很快，又或许很慢，那黑漆漆的乾清宫殿门，又发出了吱呀的声音，只是不再是陈福，而是明黄色的身影走了出来。
便是连伞都没要，走到了柒玥身边，“皇贵太妃这是逼着朕了？”
柒玥抬头任凭雨水打在脸上，直视着胤禛，“皇上，本宫没有别的请求，只求皇上给敦亲王留一命，本宫知道他罪孽深重，罪该万死，可是，他是温僖贵妃的独子，本宫不会眼睁睁的看着他死的！”
这次的事情，真的是允�2�1做的不对，且大错特错。若是依着先帝的脾气，允�2�1怕是死十十次都不够。
泽卜尊丹巴胡土克图，在去年来京师拜见致敬先帝的陵墓，可是却不想也因为的病的缘故，病死在京中。胤禛便打算遣送其灵龛归还喀尔喀，此事是命令允�2�1来做的。
可结果却是允�2�1以有病拖延不回来了，逗留在张家口附近讬疾不行，即使是有召也是不回的。
除此之外，便连文书都直接称今上为“雍正新君”，明显的不尊今上。
结果，还被胤禛给知道了，怒气冲冲的斥责允胤�2�1对他不敬，要将他夺爵杖毙。
柒玥知道后，即使多年与允�2�1不和，也因为温僖贵妃的缘故，想着保允�2�1一命。
“你真的非要护他？”胤禛咬牙问道。
“是！”柒玥没有一丝犹豫，没有一丝推搡。
胤禛冷笑一声，“你要保他的性命，是吧？那朕如你的意！”
“本宫多谢皇上！”不等胤禛说完，柒玥激动的道谢。
胤禛冷冷的说道，“皇贵太妃莫急，朕只是饶了十弟活命，可是朕会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
“你！”柒玥听了，却是几乎说不出口来的难受。
胤禛继续说道，“陈福，明日传旨下去，对敦亲王允�2�1，夺爵，圈禁！没有朕的旨意，谁都不许放他出来！”
胤禛的话音一落，柒玥便昏倒在雨地里。圈禁，那便是终身毁了。
大阿哥被圈禁，二阿哥被圈禁，他们都没有出来，那允�2�1的一辈子也要如此吗？
她能做的只有这些了，却是连百年之后去见贵妃姐姐的脸面都没有了。
胤禛看着昏倒在雨地里的柒玥，心疼而又气愤，蹲下身子，狠狠的打了地面一掌，才伸手将柒玥抱了起来。
示意惜若去拿伞，胤禛抱着柒玥往景和门走去，绕过景和门，将柒玥送进了景仁宫。宁寿宫太远，而景仁宫那里最近，又是弘历额娘熹妃的宫殿。
最后，敦亲王允�2�1，果然是被夺爵圈禁，但保住了性命，也算是如了柒玥一半的意。
……
雍正四年。
正月初五日，允禩、允禟及苏努、吴尔占等被革去黄带子，由宗人府除名。
正月二十八日，胤禛下令将允禩之妻革去“福晋”，休回外家。
二月初七日，囚禁允禩，将其囚禁于宗人府，围筑高墙，身边留太监二人。
二月十八日，先因皇三子弘时因事得罪，交与允禩为子，三月初四日，命允禩、允禟改名，禩在被数度催促逼迫后被迫改其名为“阿其那”，允禟为塞思黑，改允禩其子弘旺名“菩萨保”。
五月十七日，胤禛召见诸王大臣，以长篇谕旨，历数允禩、允禟、允禵等罪。
六月初一日，胤禛将允禩、允禟、允禵之罪状颁示全国，议允禩罪状四十款，议允禟罪状二十八款，议允禵罪状十四款。
在八月末，允禟中毒卒于地牢之后，允禩也迎来了他的死期。
九月初八日，柒玥是和允禵、胤祥一同去的宗人府。
“喂，有人来看你了。”狱卒开了门，冲着那个背朝着他们坐的人影不气的呵斥道。
允禩背朝着他们，并没有见到是谁进来，冷笑着说道，“呵，这是终于轮到我了吗？老四你弄死了九弟，便也朝我下手了吗？”
“咳咳，”胤祥轻咳了两声，“八哥，是我。”
“十三弟？”允禩听到是胤祥的声音，便好奇回了头，却也看到了柒玥和允禵，“十四弟也来……皇贵太妃？”
柒玥皱着眉头看一身狼狈，早就没有当年八贤王之名时的风采的允禩，有些失望，又有些心酸。
“八哥。”允禵哑着嗓子唤了允禩一声，却连上前的勇气都没有。
十哥被圈禁了，还是因为皇贵太妃的那一跪，才保住了性命。
九哥死了，即使宜妃点名道姓的骂了当今圣上，也不过是让五哥能加难为罢了。
而他自己因为是皇上的同胞兄弟，才活命至今，却连保着八哥的本事都没有。
成王败寇。并无对错的原因，之所以会有今日的下场，只是因为是对立的罢了。
他的嗓子，在九哥死了的那个晚上，便哭哑了，为了九哥，为了八哥，也为了自己。
允禩能感觉到允禵的歉意和无奈，微微的摇了摇头笑了一下，然后才盯着柒玥，微微不解的问道，“这宗人府了可不是什么好地方，皇贵太妃怎么来了？莫不要污了皇贵太妃的眼睛。”
柒玥淡淡的瞥了允禩一眼，才道，“本宫不过是来瞧瞧昔日的八贤王一眼，顺便送你上路。”
柒玥将“上路”两个字很直白的说了出来，没有遮掩，没有敷衍，只有淡然。
允禩一听，愣住了，他的确没有想到柒玥会这样说，也没有想到老四的结果是这样选的。
允禩反应过来后，笑了起来，“能得皇贵太妃亲手送行，也算是儿臣的福气了，不是吗？可惜当年儿臣的额娘是良妃，亦是孝懿仁皇后和皇贵太妃的敌人，不然，依着皇贵太妃的护犊之情，儿臣也不会落的如此下场吧？”
允禩不过是说笑，并无一丝懊悔。选择也好，无奈也罢，都已经是一条走过的路，再无从来一次的可能。
“你当真觉得是皇上逼迫你们至此？”柒玥冷冷的反问允禩，眼神还不忘从允禵身上，胤祥身上扫过。
“呵，”允禩摇了摇头，“皇贵太妃说这些也没什么意义了，自从皇阿玛当真儿臣等人的年，亲口说出让四哥继承皇位之后，儿臣等人便输了，这四五年不过是苟活罢了，早死迟死都是死，不是四哥逼迫，是我们自己败的，不怪别人。”
“呵，”柒玥冷笑一声，“那你们就错了，不是先帝的遗言开始，而是更早的时候开始，你手机送出去的那两只海东青开始。”
“什么？”允禩听的糊涂，也听的心惊，“你这话什么意思？怎么扯到了那两只海东青身上？”
柒玥的眼神从胤祥的腿上划过，“你和十四爷做过什么，还需要本宫提醒吗？”
“皇贵太妃什么意思？”允禵哑着声音，不快的说道，“当年的事情也都在皇阿玛面前说的一清二楚了，便是有什么隐情，也是十三哥替四哥担下了罪责。”
“是了，”允禩说道，“也不怪十三弟替四哥顶罪，如今瞧着十三弟，便知道，数位兄弟里，就十三弟一人挺好的。”
“顶罪？”柒玥冷冷的盯着允禩，“当年皇上到底是无辜的，还是不无辜的，想必你们都很清楚吧？”
“你！”允禩咬了咬牙。
柒玥不顾允禩难堪的脸，继续说道，“若说顶罪，那么便是你们一开始诬陷皇上的！”
“没有！”十四阿哥咬紧牙关没有松这口语气。
柒玥冷冷的揭穿道，“你们如今细想，便应该知道，当初能使唤八爷身后和当今皇上身边心腹的人是谁？只能是谁？”
允禵和允禩不由得对视了一眼，有些惊诧过来，“是……”
是皇阿玛！竟然是他！
是了，也就只有他，才能让允禩的心腹那般容易背叛允禩，也就只有他，才能让胤祥心甘情愿的替所谓有罪的胤禛顶罪。
柒玥一眼便明白，他们已经猜到了，然后从袖子里掏出来一个小瓶子，递给了允禩。
“怡亲王的双腿，便是因为你们的诬陷，才得了这一场大难，”柒玥心酸的说道，“莫说皇上心疼怡亲王，便是先帝也是心疼怡亲王的！你说，你们如何与怡亲王相提并论？”
“哈哈，”允禩苦笑起来，“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便是一开始就错了，就错了！”
原来，皇阿玛从来就不喜欢他，不喜欢他的额娘！原来，自己精心挑选出来的海东青，不过成为他来诬陷他的最好证明！
允禩低着头看了看手里的小瓶子，对柒玥说道，“皇贵太妃，你还恨额娘吗？”
“恨。”柒玥简单而又肯定的说道。
“那便继续恨吧，”允禩低声笑了起来，“到了阴曹地府，儿臣替你告诉额娘。”
说完，话音一落，摘掉瓶塞，迅速将瓶子里的毒药倒进了嘴里。
“八哥！”允禵去夺的时候，已经是来不及了，扑倒在贴栏杆外面，“八哥，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十四弟，”允禩还有一口气，连忙的同允禵说话，“不要再骂了，你要好好的，好好的。”
“好。”允禵没有犹豫的应了下来。
允禩还要再说什么，却一口气舒了出来，头一歪，闭上了眼睛。
从宗人府出来，柒玥便长长的舒了口气，恨吗？还有恨吗？
不知道，也想不起来。
只觉得活在这世上的每一天，都好难，好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