畅春园，清溪书屋。
玄烨坐躺在榻上，身边挨坐着柒玥，静静的看着窗外纷纷飘下的白雪。
雪下的还挺大的，地上已经白了几层，无人经过的院落，更是显得寂静，又多了几分悲凉，
玄烨见柒玥不说话，轻轻唤了一声，“玥儿？”
“臣妾在呢。”柒玥温柔的应了，“皇上可要说什么？”
玄烨摇了摇头，“没什么想说的，就想知道你在不在。”
“在，臣妾一直都在。”柒玥很是耐心的应了，“皇上若是想说什么，想吃什么，便和臣妾说。”
“嗯。”玄烨点了点头。
见玄烨沉默下来，柒玥余光不由得多看了他几眼，可刚刚好了一点儿的眼眶又红了起来。
在他熟睡的那段时间里，她问了太医，问了陈青平，便知道，自己所猜的没有错。
他若是熬不过这次，就没有下次了，只有这一次。
如果没有他的余生，她该如何做呢？只是为了一个弘历？一个随时会回到他额娘钮祜禄氏身边的弘历？
还是，她的余生只有含卉，那个与她相识了三十余年，已经从孩童变成能做祖母的和妃？
雪越下越大，天色也暗了下来，有未南去的飞鸟落在树枝上，抖下了淋落的雪花，然后又飞去温暖的地方。
柒玥心中突然有些许慌乱，他可不可以也像飞鸟一样离开，来年再回来呢？
玄烨迷迷糊糊的觉得想要闭眼睡下，可脑中还有更重要的事情没有办，便又强撑着眼皮。
“玥儿？他……他……”
“皇上。”柒玥看向了玄烨，将他扶着坐了起来，“皇上，你想说什么？”
玄烨看向门口，有些激动，又有些着急，“四阿哥呢？”
柒玥立刻看向还守在门口的陈青平，“四阿哥呢？还没有到吗？”
“四阿哥还在赶来的路上，”陈青平有些艰难的说道，“估计是大雪封了路，四阿哥来的慢了些。”
柒玥听了，连忙又去安慰皇上，“皇上放心，四阿哥一定会来的，不管多难，他一定会来见皇上的。”
玄烨点了点头，“嗯，朕知道，他一定会来的。”
柒玥微微有些紧张，又有些慌乱，手心里都攥了一把汗，便拿出帕子，先是替皇上擦了擦额头的虚汗，又擦了擦自己手心的汗渍。
玄烨长长舒了口气，“陈青平，让外面候着的几位阿哥和隆科多都进来。”
“皇上！”像是知道他要做什么的柒玥，紧张的唤了玄烨一声。
玄烨摇了摇头，对柒玥说道，“别怕，朕不会让你余生难为的，你和含卉姐妹二人，都会安稳一生的。”
柒玥没有说话，伸手握住了玄烨的手，深深的呼吸后，才点了点头，道，“臣妾知道皇上待臣妾的心，只是臣妾也担心皇上。”
几位阿哥进来的时候，便看见安抚贵妃的，已经虚弱的皇阿玛。
三阿哥带着七阿哥等人，跪了下来，“儿臣给皇阿玛请安，皇阿玛万福金安。”
一旁的隆科多，也行了礼，“臣见过皇上。”
玄烨余光瞥了他们一眼，然后轻声却又不失严厉的说道，“你们便跪着听吧。”
三阿哥一愣，抬头看了皇上一眼后，又看了贵妃一眼，没有做声，又低下了头。
玄烨看了陈青平一眼，吩咐道，“拿出来，让隆科多替朕读。”
“是，奴才遵旨。”陈青平应了下来，走到一旁的柜子里，拿出来一只紫檀木做的长盒子，打开，递给了隆科多。
隆科多应下，“臣遵旨。”
隆科多拿出盒子里的圣旨，展开，读了起来，“从来帝王之治天下，未尝不以敬天法祖为首务。敬天法祖之实在柔远能迩、休养苍生，共四海之利为利、一天下之心为心，保邦于未危、致治于未乱，夙夜孜孜，寤寐不遑，为久远之国计，庶乎近之，今朕年届七旬，在位六十一年，实赖天地宗社之默佑，非朕凉德之所至也……太祖皇帝之子礼亲王之子孙，现今俱各安全，朕身后尔等若能惕心保全，朕亦欣然安逝。”
隆科多抑扬顿挫的读了三四百字，才作罢，然后看向了皇上，静等其吩咐。
玄烨点了点头，好像心里舒服了许多。隆科多读的都是他自己这一生做的事情，好的，坏的，也都是他自己。
若说他唯一的遗憾，便是太子之位吧？他坏了祖宗不明立太子的规矩，到头来，却是太子之位毁了二阿哥。
二阿哥是个好孩子，却被太子之位给迷惑了双眼，变得贪婪，无底线。
“皇上。”
柒玥的声音，将玄烨从痛苦中拉了回来，玄烨叹了口气，追问道，“还没回来吗？”
皇上没说是谁，柒玥和陈青平却是知道皇上问的是谁。
陈青平摇了摇头，“皇上，外面的雪下的着实大，天又黑的厉害，怕是……”
玄烨猛的长吸一口气，有些头疼的不想睁眼，好想睡一会儿啊。
可是，他还有好多，好多的话没有说完！玄烨攥紧拳头，想让指尖掐住手心传来的疼痛，能让自己多清醒一点。
玄烨微微转头，看向几位阿哥，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雍亲王四阿哥胤禛，人品贵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统。著继朕登基，即皇帝位，即遵舆制，持服二十七日，释服布告中外，咸使闻知。”
玄烨话音未落，所有的阿哥便一脸惊愕的看向皇上。
若说这些年，雍亲王四阿哥，可是自称天下第一闲人的！他不是游山玩水，就是在府里种花养树！
要说他唯一得皇上欢喜的用处，便是连着几年替皇上冬至祭天，今年也是如此，他现在说不定就在南苑呢。
不对，不对，三阿哥猛然想起刚刚皇阿玛那无头无尾的的问话，谁还没来？可不就是老四还没来！
明明，他受皇阿玛之命开蒙养斋馆，身边聚集着一群学人，明明他才是最有可能继承储君之位的人才是啊！
那边八阿哥、九阿哥、十阿哥也是被皇上的圣旨给惊的如遭雷劈，怎么会是四哥？不应该是十四弟吗？
他不是最受皇阿玛喜欢，如今也是最受重视吗？怎么会变成了这样！
皇上不是在等十四弟回来吗？怎么又把皇位传给四哥了！
要说最轻松的应该是十三阿哥了，听完皇上的圣旨，突然松了口气，成了，四哥，成了。
不等几个阿哥反应过来，玄烨又看向了十三阿哥，“十三阿哥。”
十三阿哥突然被叫唤，一惊，却没忘应了，“皇阿玛，儿臣在。”
“你的腿疾可好了？”玄烨问道。
十三阿哥正揉着刺骨疼的膝盖，被皇阿玛的一句话给问的僵住了，可嘴里的话还是不敢让皇上担心，“回皇阿玛的话，儿臣的腿疾用了皇阿玛赏赐的方子，已经痊愈大半了，太医说，再过些日子就能好全了。”
“那就好，”玄烨点了点头，又问道，“你可恨朕？”
若是他没有把十三阿哥关进养蜂夹道，十三阿哥就不会生了腿疾，以至于这些年来日日受折磨。
十三阿哥连忙摇了摇头，“皇阿玛，儿臣做错了事，就该接受惩罚，儿臣不会恨皇阿玛的，反而感谢皇阿玛，让儿臣能及时醒悟过来。”
“你是个好孩子，”玄烨赞道，“就是性子直了些，养蜂夹道几年下来，你也能收敛了很多，这是个好事。”
“是，皇阿玛教训的是。”
“告诉你四哥，”玄烨粗喘了一口气后，继续说道，“朕立他为嗣皇帝，立弘皙为亲王，要他记得，大阿哥二阿哥都是他的手足，必定要善待他们！朕金口玉言过，他们二人皆终身幽禁不可放出，便衣食无忧的供与他们即可。”
他当年也想过，立弘皙为皇太孙，就像明太祖朱元璋一样，在太子病故后，立了孙儿朱允炆为皇太孙。
可是，他更清楚明白的是，朱允炆会被叔父朱棣给反了，那么弘皙也不定会被他的叔父给反了。
更何况，二阿哥还在世。若是他的阿玛是皇上，他的儿子是皇上，那么他有何立足之地？
“皇阿玛放心，儿臣必定转达给四哥。”十三阿哥应了下来。
“还有……”玄烨犹豫的看向了柒玥，叮嘱十三阿哥说道，“让四阿哥善待朕的后宫诸妃，有子嗣的跟着子嗣出宫进府居住，无子嗣的……便要好生在宁寿宫、寿康宫由四阿哥孝顺。”
十三阿哥也抬头看了满脸伤心之色的柒玥一眼，愣了一下，才应了，“是，儿臣明白。”
“玥儿，”玄烨盯着柒玥，呼吸越来越难了，“要好好的活着，不要念着朕，不要做傻事，朕在地下会不安的。”
“皇上，”柒玥忍住不敢落泪，“臣妾明白，臣妾不会做傻事的，臣妾还要替皇上看弘历长大呢，他是个好孩子，也是个孝顺的孩子，臣妾来皇上这里的时候，他还让臣妾告诉皇上，他在承乾宫朝着畅春园放向磕了好多次头呢。”
“嗯，”玄烨笑了起来，“玥儿教养出来的孩子就是好，以后，他一定会很孝顺你的。”
“是，”柒玥点了点头，“皇上快点好起来，让弘历孝顺皇上。”
“朕累了，”玄烨微微的摇了摇头，“朕真的累了，朕好想睡一睡。”
玄烨的眼睛闭了又睁，睁了又闭，艰难万分，可是，他还不愿意，还想再坚持一会儿，他还没来。
柒玥别过脸去，偷偷擦了擦眼泪，然后又回过头来，“皇上再陪臣妾说说话吧，臣妾想同皇上说话。”
“玥儿，”玄烨叹了口气，“你真的好久没有唤朕三哥了。”
柒玥一愣，没想到皇上把这事记了这么久，可是……柒玥回头看了隆科多一眼，她的亲三哥可是也在这里啊。
柒玥的动作没有瞒住玄烨，玄烨看了隆科多一眼，无奈的摇了摇头，放弃了，然后深呼吸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柒玥见皇上这样，心中的石头梗在那里很是难受，顾不得其他，顾不得隆科多。
柒玥去抓玄烨的手，“三哥，三哥你不要睡。”
听到柒玥的称呼，玄烨猛然睁开了眼睛，心里的遗憾也得到了满足，“玥儿，玥儿……”
“皇阿玛！”
一声带着急切，带着艰难的声音从外面传来进来，玄烨别过头去看。
四阿哥一身狼狈，满脸泥污，扑在殿门口，想要进来，却没有进来。
玄烨看到四阿哥的时候，嘴里终于能自在的长舒一口气了，然后闭上了眼睛。
四阿哥一愣，顾不得其他，抬脚踏进殿里，扑通跪了下来，“皇阿玛，儿臣回来了！儿臣回来了！”
“……”
没有声音，也没有人再看他，皇上闭着的双眼，再也没有睁开过来。
柒玥眼睁睁的感受到了他的手从自己手中滑落，再也没有了动作。
“皇上，三哥，三哥！你醒一醒，不要睡，不要睡啊！”
柒玥不顾其他的去抓皇上的手，袖子，衣领，却都不见他再睁开眼睛。
隆科多走到了床榻跟前，伸手去感受皇上的鼻吸，却什么也感受不到。
隆科多扑通跪了下来，“皇上驾崩了！”
“不可能！”四阿哥不可置信的质疑道，“皇阿玛明明还好好的，他只是睡着了！”
陈青平也去试了皇上的呼吸，得结论来后，也扑通跪了下来，“皇上驾崩了。”
陈青平的话不低于隆科多，陈青平的话音一落，殿里服侍的宫人也都跪了下来。
柒玥长长呼吸了一口气后，将玄烨的手放好，然后细细的整理了他的遗容后，才起了身。
柒玥走到四阿哥面前，伸手将四阿哥扶了起来，“四阿哥，起来吧，隆大人，将皇上的圣旨在读一遍。”
“贵妃娘娘！”四阿哥一脸疑惑的看向柒玥，“皇阿玛他……”
“皇上看到你了，没有遗憾了。”柒玥很肯定的说道。
隆科多将圣旨又重新读了一遍，“雍亲王四阿哥胤禛，人品贵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统。著继朕登基，即皇帝位，即遵舆制，持服二十七日，释服布告中外，咸使闻知。”
四阿哥一脸茫然的听完了后，才后知后觉过来，“贵妃娘娘，皇阿玛这是……”
柒玥不等四阿哥的话问完，便冲着四阿哥跪了下来，“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贵妃娘娘万万不可！”四阿哥惊的连忙去扶柒玥，可因为两人都跪在地上，他并没有如愿。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隆科多和陈青平也在柒玥的高呼后，都挪动膝盖跪向四阿哥，也跟着山呼。
十三阿哥也跪走了过来，冲着四阿哥磕头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你们，你们这是……”四阿哥摇了摇头，还没能从他们的话里到反应过来。
“哼，”三阿哥冷笑一声，“四弟已经如愿了，就不要再这里不懂装懂！”
四阿哥冷冷的看向三阿哥，“三哥觉得自己此刻有什么脸面说别人？”
“你不要岔开话，”三阿哥丝毫不收敛，“没想到这么多年，你韬光养晦，却是成了最后的赢家！本王佩服！”
“放肆！”柒玥冷冷的呵斥三阿哥，“皇上尸骨未寒，你就这样了！如何对得起皇上！”
“贵妃娘娘不必动怒，”三阿哥并没有被柒玥的话给呵斥住，冷笑一声，“如果四弟登基，贵妃娘娘这管理后宫的权利怕是要让给四弟妹吧？德妃娘娘她……以后会是太后吧？没有了皇阿玛，贵妃娘娘自己都没有好去处，何必替别人出头？”
“那荣妃娘娘呢？”十三阿哥冷冷的看向三阿哥，“三哥这是也不管荣妃娘娘的处境了？”
“你！”提到荣妃，三阿哥不由得有些心虚的看了四阿哥一眼，不管怎么说，荣妃的去留，新帝的决定真的很关键。
“陈公公，”四阿哥不去看任何人，“皇阿玛的遗愿，陈公公最清楚，一切如皇阿玛的吩咐，置办下去。”
“是。”
四阿哥冷冷的看了一圈，“一切待皇阿玛入土为安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