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四，清心堂。
“小主，这是御膳房送来的鸡汤，”迟暮拎了食盒进来，“奴婢摸着还烫手，想来是出了锅就赶着过来的。”
用了晚膳，正在抄佛经的柒玥听迟暮说话，却头也不抬的吩咐道，“我也不饿，就不用了，你给芷兮送去，你两人分了用吧。”
芷兮被杖责了二十下，腰背已是血肉模糊，幸好柒玥传了太医，恭敬的请了，才给芷兮致伤。
“晌午没用完的骨汤还在小炉子上炖着，芷兮也吃不完这些，”迟暮没有动作，拎着食盒说道，“芷兮说她对不起小主，拖累了小主不说，还得在床上躺些日子。”
柒玥这才放下了笔，随手拿起一个帕子擦了擦手上的残墨。
“前儿我去看她的时候，她已经说过了，这些话她是打算天天说一遍吗？”柒玥有些漫不经心，接过了迟暮手里的食盒放在桌上，“她不喝，那咱们喝吧。”
“小主你还没有原谅芷兮吗？”迟暮有些犹豫，磨蹭到桌前，才问出了口，“小主，芷兮她真的不是故意的，那帕子好好的放在身上，丢了后她也是偷偷的找了好久，她也没有想到……”
“不用说了，”柒玥出声打断了迟暮的话，“你也说了，她不是故意的，我有什么原谅不原谅的？”
“可小主……”迟暮嘴巴张了又闭，闭了又张，却不知道说什么。
柒玥自己打开了食盒，手刚碰着砂锅就被烫了一下，忙不迭的放在耳上降温，“好烫呀。”
迟暮见状，顾不得自己还想要说的，连忙自己伸手去弄，“小主被碰了，还是奴婢来吧。”
迟暮拿了帕子包着砂锅，将砂锅从食盒里端了出来，掀开盖子，一股子醇香特别的香味飘了出来。
柒玥深呼吸一下，“啊，是用的笋丝，我闻到了笋丝的清香味。”
“当然了，”迟暮笑着说道，“小主最爱笋丝鸡汤，御膳房怎么会做别的口味呢，小主一猜就准。”
迟暮取出一个青花碗，盛了一碗放在柒玥面前，碗里金黄色的鸡油珠儿浮在表面，一吹开来，清色透亮的汤就浮现眼前，汤里有透烂的鸡肉和清脆的笋丝。
柒玥最好这一口。
接过迟暮递过来的汤匙，柒玥毫不犹豫的开始喝起汤来，因为并不是太饿，所以鸡肉没用多少，一碗汤和笋丝倒是下肚了。
擦了擦嘴巴，柒玥将碗推到中间，“锅里还有的你带着怡若和悦若她们几个分了吧，明日去御膳房传一份鱼汤给芷兮送去吧，她喜欢鱼汤。”
怡若和悦若是姐姐身边的三等宫女，在柒玥进宫的时候拨给柒玥做了二等宫女的。
“奴婢替芷兮谢过小主。”迟暮福身谢过，“小主，奴婢和芷兮跟了小主你十几年，虽做的不好，可到底也是忠心的，你就别怪芷兮了好不好？”
“迟暮，”柒玥抬头看着迟暮，脸上的表情是从未有的严肃，“你们也跟了我十几年了，最该知道我的脾气，我不是气芷兮弄丢了东西，差点被人陷害，甚至因此她得了皇上的责罚，而是气她丢了帕子的时候为什么不告诉我？是不是哪天她丢了我的东西，也选择不吱声言语？等着被人拿把柄？”
“小主莫气，奴婢回头就和芷兮好好说说。”迟暮这才明白，小主到底气在哪里，心下也替芷兮松了口气。
“你性子没有她沉稳，可她更容易死脑筋，”柒玥叹气着摇了摇头，“你和她说两句就是，万不要和她争执。”
“是，奴婢知道了。”迟暮点头应下了。
“哦，对了，慈宁宫那边有什么动静没？”柒玥想起来什么的问道。
二十一那日从御花园回来，皇上陪着柒玥还没到承乾宫，便被慈宁宫的太监叫去了。皇上进了慈宁宫就没再出来，连早朝都停了。
于是，太皇太后生病的消息便传了出去，一时间，不仅宫里欢声笑语少了甚至到没有，就是前朝宫外，都是满面戚戚然。太皇太后于大清的重要性，想必每个人都知道，都明白。
柒玥位份低，侍疾都排不上，更何况慈宁宫成了众眼线的聚集之地，便连晚上偷去慈宁宫也是不能了。
皇贵妃这两日都是去服侍太皇太后和皇上用午膳，用了午膳便回来了。皇贵妃说，太皇太后已经进食不多了，清醒的时间也比昏迷的时间少了。
“和前两日都一样，”迟暮回道，“不过听说太子今日晌午回来了呢，晚上没走，也歇在了慈宁宫。”
“那四阿哥他们呢？”柒玥追问，“都去过慈宁宫了？”
“四阿哥和三阿哥、五阿哥、七阿哥是昨日去的慈宁宫，大阿哥和八阿哥是今早去的慈宁宫，九阿哥和十一阿哥是宜妃晚膳前带去的，十阿哥和十三阿哥是娘娘和贵妃娘娘晌午带去的。”
柒玥点了点头，心里更加悲哀起来，都去见了太皇太后，看来是皇上的默许，也是太皇太后真的不行了。
“小主，奴婢服侍你歇了吧？”迟暮看了看天色，问道。
“嗯，不过，我让你备着的东西你都备了没？”柒玥不放心的追问道。
“小主放心，都备好了，就放在内室里，一旦需要，立马就能拿出来用。”迟暮很肯定的点了点头。
“那就好。”
柒玥站起身来，去了内室，在迟暮的服侍下更衣睡下了，因为想着慈宁宫的事情，关心着皇上的身子，便睡的也不踏实。
……
正睡的迷迷糊糊中，一声沉闷的钟声将柒玥闹醒，柒玥有些烦燥的翻了个身继续睡着，突然感觉有些不对劲，还没睁眼，就又听见了一声，比之刚刚更沉重了几分，柒玥这才清醒。
柒玥迅速翻身下床，就见值夜的迟暮已经听到钟声，进了内室来，柒玥的内室一直都整夜掌着一盏小灯。
“小主醒了？”迟暮一进内室便看见了柒玥下床，心下松了口气。
“你也听到钟声了？”柒玥不确信的反问了一句。
柒玥话音一落，迟暮还没说话，又一声钟声想起。
两人相对无言，柒玥连忙坐了下来，迟暮上前拿出早就准备好的衣物首饰给柒玥换上。
“小主，承乾宫来传话，让快些到正殿。”怡若和悦若端了洗涑用的杯子，脸盆进来了。
“好。”柒玥正穿好银素衣服，就着怡若的手用青盐擦了牙，又漱了口。悦若拧干帕子替柒玥净了脸和手。
迟暮飞快的给柒玥挽了个发髻，插了早就准备好的银钗，又用了珍珠压着微翘的发髻。然后，迟暮和怡若也是很快的换上了准备好的素色宫装。
“我把清心堂和芷兮交给你了，”柒玥对悦若交代道，“记住，特殊时期，更不能让闲杂人等和眼生的人进了清心堂，待事情结束了，我自有高赏，不然出事了也要重重责罚的。”
“小主放心，奴婢定会谨记在心。”悦若开心的应了。毕竟不跟在小主身边，也就意味着不用灵前哭丧。
柒玥又看了几眼自己的妆扮，才带着迟暮和怡若往正殿走去。
一路上，终究是将剩下的几声钟声听完了，却是十声。在宫里，六声是贵妃及四妃宾天时用的，七声是皇后用的，八声是太后用的，九声是帝王驾崩用的。
十声……在皇上心里，太皇太后真的是比自己还重要，十声也意味着十全十美吧，历经四朝，辅佐了先帝和当今皇上登基，终究成了本朝最尊贵的女人。
到了正殿，柒玥却惊讶的发现姐姐并不在，只新常在、语常在和路答应三人在，好在三人穿着打扮都没用亮色，想来姐姐是提前告诉了承乾宫里的所有人，
语常在还未做满月子，又因怀相不好受了不少的罪，此时看着也是脸色依旧苍白。
“玥贵人来了。”见到柒玥到了，三个没有头绪的人像是看到了主心骨。
“娘娘呢？”柒玥点了点头，又看向承乾宫的管事姑姑则因。
“玥贵人吉祥，”则因姑姑眼圈都是红的，给柒玥行了一礼才说道，“昨晚娘娘刚睡下，便被陈公公派来的人叫去了慈宁宫，一夜未归，临去的时候，娘娘没有时间通知各位小主，好在都是提前安排好的。”
则因姑姑和则安姑姑一样，是太皇太后赏下来的，皇贵妃觉得则因姑姑做事稳妥，又是苏沫儿姑姑亲自教导，便放在了承乾宫做掌事姑姑，又能协助她打理整个后宫。
服丧的白袍还没发下来，所以宫里在听到钟声后，不论主子还是宫女太监，都不能再穿花色的衣服，不然就是大不敬。
柒玥听则因姑姑这么一说，才反应过来，已是腊月二十五了，她刚刚醒来的时候，还以为是才睡下不久呢。
“那咱们现在怎么办？”柒玥有些不知所措，她到底经验不足，刚刚在清心堂的一应妥当，还是姐姐提前告知的，这时姐姐不在场，还是有些不安和慌乱的。
“就是，这还是我们进宫来的第一次大丧，哪里懂什么？”路答应小声嘀咕了一句。
“小主们莫慌，只管进殿里坐着，自有人来安排通知。”则因虽然不快的瞥了路答应一眼，但好歹没多说，指着殿里的椅子让柒玥等人坐了。
柒玥进了殿里，便坐了下来，只是依旧不安，做不到镇静。
路答应也是有些慌乱，好在被新常在扯住，没有再说什么，语常在怯怯的，依在了柒玥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则因姑姑让小宫女们给几人上了茶水点心，“小主们还是用些点心吧，等会去了慈宁宫，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用上吃食，还是这会子多多用一些吧。”
路答应和语常在有些胆小，心里想着这个时候还要吃点心吗？但看新常在拿着点心吃的飞快，便也慢慢用了起来。
柒玥心里有些发苦，拿着点心递到嘴边几次都没有碰上。
虽然她在清心堂准备利索，到了正殿这里看着也是不慌，可是一旦坐下，一旦想到这事，她就心里苦的不知道朝谁哭诉。
太皇太后没了……那个对她如此慈爱的太皇太后没了，她无数次想要去抱一抱却碍着规矩的老人，没了。
“小主，你好歹用一些吧。”则因看着柒玥这样难受，心里欣慰的同时，却也心疼，“不然等会哭灵的时候，身子受不住。”
“没事，我能撑得住。”柒玥摇了摇头，还是将点心放下了，端了茶喝了几口，过一过嘴里的苦涩。
“小主，要不奴婢？”迟暮拿了帕子出来，准备包几块点心放在袖子里备着。
“放肆！”柒玥脸色顿时变了，“你以为慈宁宫是你的清心堂吗？什么事也能在那里面没规没矩？”
“奴婢知错，小主息怒啊。”迟暮被柒玥吓的连忙跪在了地上，手里的帕子都掉了下来。
“玥贵人莫气，”则因姑姑叹了口气，才对众人说道，“大丧中，规矩颇多比平时甚严，不管小主还是宫女太监，都务求不要出错，不然谁都保不了你们。”
“有这么严重吗？”路答应被则因姑姑这么一吓，有些害怕的往椅子里缩了缩。
“严重？”则因姑姑冷哼一声，“哼，奴婢今日就多句嘴，景仁宫的杏常在，你们都知道吧？她的容貌在十几年前可是最受皇上宠爱的，虽然家世不好，可也封了嫔，后来宫里都传，皇上拟好了旨意要封她为妃，却在孝昭皇后的大丧中，带了一个蓝色流苏，便被斥责，封妃的事情没了，还被皇上给厌弃了，要不然……”
后面的话，则因瞥了柒玥一眼，没有说出来，柒玥却也能猜出来。
即使不能封妃，要没了这事，她也是最受宠的安嫔，何至于因为在承乾宫安插了一个人，就被夺了嫔位，直接沦为常在？
则因姑姑这事说完，不仅路答应，几个心浮气躁的小宫女们也安静了不少。
没一刻钟，内务府的就派人来了，自是则因姑姑上前说话，领用服丧的白袍。
白袍也是按照规矩的，什么布料，用的长短，穿的几层，都是有讲究的，远远看去，都是一样罢了。
内务府走后，则因姑姑便将白袍分给四个小主，自己手上留了一身，剩下的宫女太监所用，都有专人来分。
“迟暮姑娘起来吧，差事要紧，”则因姑姑瞥了一眼还跪在地上的迟暮，淡淡的说道，“你们几个都服侍了主子换上，然后再各自去换上自己的。”
则因姑姑又指了指自己身后的宫女，示意她们的衣服都在那里。
迟暮偷偷看了柒玥一眼，见柒玥点头，才爬了起来，“多谢小主。”
承乾宫一阵忙碌，却也不紧不慢，在则因姑姑的指挥下，柒玥四人衣着打扮全无过错的跟着则因姑姑往慈宁宫走去。
此时卯时三刻，离钟声敲响不过才过了半个时辰，天也慢慢亮了起来。
慈宁宫。
离慈宁宫越来越近，就越能感觉到那种压抑的悲哀。
柒玥位份低，只能跟着则因姑姑的安排，远远的看着慈宁宫，甚至连哭都不能哭出声音来。
昨夜陈公公派人来传姐姐去慈宁宫，想必是皇上的旨意吧，没有中宫，皇上到底还是同意让姐姐站在了他的身边，是吗？
只是，她现在不担心姐姐，却最担心皇上的身子，皇上在慈宁宫整整四日未出，是不是也是彻夜未眠呢？
他最最亲的亲人没了，他应该比谁都难受吧？她多想去陪一陪他，却不能在这个时候乱了规矩。
乱了规矩，她会被责罚，姐姐会被连累，他也护不了她。
规矩，最是让人受折磨，也让人无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