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开车帘，沈崇明脚下一滞，停在原处。
街上喧嚣不止，她竟靠在车里睡着了。
轻轻摇头，步入车内，将沾在她嘴角的点心碎屑轻轻抹去，使她靠在自己的肩头上。马车移动，晃晃悠悠，他小心地护着她，唯恐将她颠醒。随着小贩的一声叫喊，她眉间微蹙，小声嘟囔，侧耳细听，竟是骂人之言。
“脾气这么差，谁敢娶你？”稍稍侧头，看着她泛起红晕的脸颊，轻声道：“我娶你！”
梦里，周予安看见了娘亲，她站在一片浓雾里，除了额头上的那块血迹外，什么都看不清。她觉得害怕，向后退去，肩膀被人钳制住。扭头，看见一张狐狸脸。细看，是一张面具，面具男穿着她最讨厌的衣服。
“放开我！”她冲着那个男人喊：“我要杀了你！”
“周予安，你要杀谁？”沈崇明出现在他们的右边，脸上带着神秘莫测地窥视的表情：“你要杀他？为什么？你跟他是什么关系？””
“不需要告诉你！”周予安出手，薄刃划过面具人的脖颈，血黏到指尖上。
“予安，醒醒，你在梦魇。”沈崇明扣住周予安突然袭向她的手，在她的食指与中指间夹着一片细若柳叶的薄刃。他不知她梦见了什么，也不知她过往都经历了什么，他只觉得心疼，用手抚平了她的眉头：“周予安，不怕，有我！”
凉风拂过，眉头舒展，周予安缓缓地睁开了眼睛。此起彼伏地叫卖声闯入她的耳中，车内摇晃的光影令她有片刻失神，她看着沈崇明的那双眼睛，幽幽地问了句：“回来了？要去哪儿？”
“去吃红烧肉。”沈崇明没有问她方才做了什么噩梦，只是用手撩开她那一侧的窗帘，看着外面道：“这普陀镇比我们想的热闹。”
外面驾车的执剑听见，笑着道：“是挺热闹，卖得东西也杂，好多都是属下没见过的。”
“好玩吗？”周予安起身，往窗外看去，目光刚好掠过一只狐狸面具，手指微僵，梦里的场景席卷而来。
沈崇明察觉到了，握住她的手，问了句：“看见了什么？”
“狐狸面具，我在想山民所说的狐狸，会不会是一个戴着狐狸面具的人。”放下帘子，周予安转过身看着沈崇明：“狐狸修仙只是传说，世人皆没见过。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狐狸未必不懂这个道理。所谓的狐狸作祟，不过是有心人假借狐狸之名，做一些藏污纳垢的事情罢了。”
“在阿月出事的那天晚上，刘公子于半山腰处看见了一只狐狸。”
“狐妖？”
沈崇明摇头：“他的想法与你一样，认为世间没有狐妖，他看见的是一个穿着狐皮，带着狐狸面具的人。那人身量不高，却不是孩童，他怀疑此人乃是患病之人。你是大夫，可知世间有此病症？”
“有，矮奴。”周予安点头：“师傅给我的医书上有记载，乾州民，多侏儒，长者不过三尺余，市作矮奴年进送。师傅说过，此病是从娘胎带来的，无法预知，不能防范，大多数的矮奴出生时与寻常孩子无疑，长到一定的高度便停止生长，直到七老八十，仍是孩童身量。除了身高外，矮奴跟你我无异，甚至有比你我更聪明者。”
“乾州，不就是现在的青阳县？”
“是现在的青阳县，为避某个皇帝的名讳改的。”周予安道：“矮人分为两种，一种是相貌与常人无疑，只是身量矮小，爹娘多半是正常的。一种是相貌与常人有异，脑袋大，脖子粗，四肢短小，走路显笨拙。前者会被一些有特殊癖好的富贵人间豢养，后者会被当成贡品，甚至是礼物相互赠送。”
“貌丑的会被当成礼物赠送？”
“嗯，书上是这么写的，师傅也是这么说的。”周予安抿着唇：“前者被当成笼中鸟，看似锦衣玉食，实则没有自由。后者被当成礼物，需要讨好他的每一任主人，稍有不慎，非打即骂。师傅说他们很难活过二十，早在乾州被改做青阳县时，矮奴就已销声匿迹。那样的人，是避不过战祸的。”
“销声匿迹不代表死了，记得桃源村吗？那些矮奴或许就藏在这山里。”
马车缓缓驶入曲巷，沈崇明指着外面一片白墙灰瓦的宅邸：“我们暂且住在这里。”
周予安看了眼，问：“不是去吃红烧肉吗？”
沈崇明牵住她的手：“不是说不稀罕嘛？”
周予安挣了下，没挣脱，别扭道：“是不稀罕，可我饿了。还有，你许诺我的银子呢？见不到银子我就毒死你。”
沈崇明笑着摇了摇头。
是座老宅，宅门之上却未挂匾额，执剑叫门，门内走出个三十余岁，素衣素面，难掩风韵的妇人。看到沈崇明，妇人勾魂一笑，开口嗔道：“爷还记得我这小院儿，还知道来啊。”
那眉眼，那口气，活像外室见了她的负心汉。
周予安憋闷，低头在他的手背上拧了下。
“不会你想的那样。”沈崇明解释：“她是我副将的妻子，与我算是旧识。”
副将的妻子？
副将的妻子更过分。
周予安又拧了下，用了七八分的力气。
妇人瞧见，笑得前仰后合。
“这位就是那个能让你吃瘪的周姑娘吧？小执剑说的时候我还不信。得，这回我信了，你可算找到让你没辙的人了。”妇人催着三人进门，“姑娘莫要多想，我与爷之间真是清白的。换句话说，我林三娘瞧得上他，他瞧不上我。就算瞧上了也晚了，我家老余粘我粘得厉害，断不会将我让给别人。”
“余良呢？”
“买肉去了。”妇人笑着：“好几年不见传书，难得看见一封，还是让我给你的周姑娘做红烧肉。得，红烧肉就红烧肉，刚好我那两个崽子也馋了，中午好好给你们做一顿。”
“两个崽子是——”周予安问，盯着沈崇明的眼睛。
“嗨，我跟老余的儿子。”妇人瞥了沈崇明一眼：“爷后悔吗？当初若是从了我，崽子都能跟你打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