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以为14号厅不存在。”王章挑眉。
男人不卑不亢,彬彬有礼地说:“您久等了。您的航班信息已经确认,飞机马上就要起飞,请跟我来。”
王章将信将疑,跟着男人身后。
电梯门无声滑开,一路畅通无阻地到达地面,两人一路疾行,停在一辆轿车旁。
黑色轿车穿过停机坪,停在一架波音787前。
舷梯旁的空姐本在低头看表,在看到他们的瞬间,嘴角上扬的弧度分毫不差地调整到最佳状态。
在男人绕过来开门之前,王章径自推开车门下了车。
“先生。”男人递过来一个薄如蝉翼的信封,“祝您一路顺风。”
墨镜后的视线在男人脸上停了片刻,王章接过信封,轻哼一声,扭头跟着空姐登上舷梯。
“先生,欢迎乘机!”
空姐热情洋溢,笑容带着恰到好处的亲切,然而踩在机舱的那一刻,在一声声热情的招呼声中,王章蓦然升起非常、非常不妙的预感。
在他看见拥挤得像沙丁鱼罐头的机舱,耳边刺入孩子尖锐的哭声和纷杂的诸如“怎么还不起飞”“等了一个小时”的抱怨声,空气飘来混杂着香水、微弱的狐臭和邻座小孩手里的三明治味时——
这种不详的预感终于升到了顶峰。
“你们搞错了吧?!”他猛地回头,声音颤抖:“他安排的不是专机吗?!”
“专机,装什么阔呢。”邻座的男人嘀咕几句翻了个白眼,嘲讽地发出刺耳的响鼻声。
空姐笑容可掬:“先生,飞机马上就要起飞了,为了您的安全,请您落座并系好安全带。”
“……”
舱门在身后“砰”地关紧锁好,王章悲壮地回头,踏着壮士一去兮不复返的沉重脚步,跟着空姐来到后排,看见了他的座位。
“靠窗的那个是您的坐位。”空姐微笑提醒:“如果需要服务请按铃,餐点和水会在飞机起飞,状态平稳后发放。”
“……”
王章面无表情,缓慢地点了点头。
他艰难地挤进去,先是经过最外靠走道的座位,那里坐着一个抱着哭得满面通红孩子的暴躁女人。中间男人的胳膊像发胀的香肠,挤占了邻座本就狭小座位近三分之一的空间。
最终,他憋屈地挤进腿都伸不开的座椅上。
“把你的手挪开。”王章被热气熏得眼睛发红,不耐烦地说。
男人晲了他一眼,故意剧烈挪动挤满了座椅的身体,像一头海象穿着裙子在跳芭蕾,胳膊往王章方向一摆,差点把他撞到玻璃上,在王章爆发前的最后一刻,发出一声娇滴滴的轻哼。
旁边的孩子“哇”地大哭出声。
这群无礼的人类!
“……”王章总算尝到了一报还一报的恶果,手紧了又松,心里把江何骂了一万遍。
停留已久的飞机终于等到了最后一位人,摇摇晃晃地飞向大洋彼岸的东方国度。
“呕——”
王章跪在廊桥尽头的垃圾桶前,胃袋痉挛着,把最后一点尊严,混合着飞机上硬塞下去的那块薄荷糖绞成酸水吐出来。
邻座的男人踩着鞋子目不斜视,一甩头发,像个得胜的大公鸡一般昂首阔步走了过去。
远处电子屏上的航班信息欢快地滚动,绿色的小字跳动着“准点到达”。
王章盯着那个词,缓缓瘫坐在地上,笑了起来。
半晌笑容一滞。
脚麻了。
在空中飞行了十几小时,中途还落地中转了一次,挤在沙丁鱼罐头般的狭小座椅里,王章把平生最快乐的事和“成大事者忍常人不能忍”回想了一万遍,才堪堪抑制住一脚踹开舱门跳下去的冲动。
胃里又翻涌起来,王章抱着垃圾桶吐了个天昏地暗。
“先生,需要帮忙吗?”身后响起一个迟疑的女声。
王章头也不回地挥了挥手,把胃里最后一点东西倒腾出来,抹了把嘴角,捡起地上的信封,捂着酸痛的肩膀和腰一瘸一拐地走了。
等他走出航站楼,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信封很干瘪,因为里面只装了两张薄薄的纸。王章把里面拿出来时,还朝下晃了晃,终于不可置信地确定,江何竟然抠搜地只给了两百块钱。
他在路边观察片刻,学着人类的动作拦下一辆出租车,根据记忆报了个地址。
一小时后,车停在了小区楼下。
电表滴滴地打出一张路费单,王章不看数额,把信封往司机怀里一塞,径自推门下车。
司机打开信封看了看数额,嘟哝了句怪人,像是怕这个神情拽得二五八王万似的年轻人反悔,赶紧驱车走了。
王章看着楼上亮起的盏盏华灯,轻轻吐出一口气。
裴闻声啊裴闻声,老子这么跋山涉水的,算是对得起你了。
然而跨越了万水千山,几度周转曲折来到这里,王章却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
裴闻声这种情况,也不知道多久能醒过来,或许一天,或许一辈子。
这次见面,很可能是“裴闻声”和他的家人最后一次见面。
但与此毫无牵连的王章又能做什么?
上去敲门坐坐,说几句让人痛哭流涕的温情话,编造一些合理的远行谎言,为“裴闻声”的人生画上还算圆满的中止符,然后用这具新身体,开启属于“王章”的余生吗?
异象没有多少亲情的概念,尤其是他这种生命树孕育的顶级异象。
江何的存在本来就是偶然,他们年幼分散,各自流落多年没有相见,每次见面都是箭弩拔张的状态,早就把本就稀薄的兄弟情消磨殆尽。
作为智慧生物,王章学习能力极强,擅于模仿。
但模仿的基础是体验,这种只听过,从没有真正体验过的东西——
王章后槽牙不自觉地紧绷,莫名生出了类似“近乡情怯”的恐慌。
“裴闻声?”
身后传来迟疑的呼喊,王章转身,看见一个扎着马尾的姑娘正瞪大眼睛,手里的塑料袋哗啦作响。
“裴闻声?真是你!”
裴余鹿大步向前,生怕他遁地逃亡般,冲过来拽住他的胳膊,一把扯下他的墨镜,厉声质问:
“哈!总算舍得回来了,这么多天你上哪去了?你给我过来!”
王章从没被人这么无礼地大呼小叫拉拉扯扯,今天的耐心几乎耗尽,下意识想甩开她的手,“你扯什么扯!”
裴余鹿目光定定,眼眶有些泛红,顿了几秒没有说话。
王章霎时醒悟过来,某种陌生的情绪突然攥住他的心脏,让他隐隐有些后悔。
刚刚表现得太不“裴闻声”了。
他刚张开嘴,还没开口,一巴掌从天而降,狠狠地拍上了他的后背!
“你还嚷嚷什么呢?!”
裴余鹿大怒,一掌拍在裴闻声胳膊上,把他拍得一个激灵:
“妈妈回来好久了,老裴问了八百遍你去哪了!你倒好,消息不回,行踪不明,我处处打听,都不知道你去了,玩失踪上瘾了是吧?!你有种别回来,别让我帮你遮遮掩掩啊!”
一句“本王去哪还需要和你报备吗”刚到嘴边,被王章悬崖勒马咽了回去,眼见这姑娘的“降龙十八掌”就要落在身上,王章憋屈得不行,又不能跟她动手,大声道:“行了,我现在不是在这吗!”
裴余鹿不依不饶:“行什么?你还有理了是不是?!”
王章脱口而出:“不是你把我拉黑的吗?!”
此话一出,空气寂静了三秒。
裴余鹿微哽了一下,回想起她的绝交三连表情包和领红包后火速拉黑的壮举,强自镇定地说:
“反正,你这种离家出走、习惯性玩失踪的行为,肯定是有问题,而且是大问题。你赶紧跟我回去,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好啊。”
“不然我就把你的事情全部告诉……”裴余鹿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啊?”
“我说,好啊。”
王章伸手把她抢过的墨镜拿回来,吹了吹上面的盐晶,把墨镜揣进胸前的口袋,吐出一口气。
“走吧,妹妹。”他晲了裴余鹿一眼,“不是你说要我跟你回去的吗?”
“那就回家吧。”